晨光漫过雕花窗棂,将屋内鎏金烛台镀上一层淡金,主仆二人正谈笑间,忽听得门外传来环佩轻响。
抬眸见女官赵灵悦垂手立于雕花槅门外,茜色襦裙隐透竹影,便知是例行请安。
郑吣意便示意嫣儿噤声,随即迅速将案上琳琅珠翠迅速收入匣中,又理了理鬓边发簪,随手取过一卷《女诫》置于膝上,轻抿唇角,恢复了往日端庄模样。
\"请赵女官进来。\"声音不疾不徐。
随着木质廊檐下铜铃轻晃,赵灵悦莲步轻移,身着月白襦裙,腰间缀着翡翠双鱼佩,盈盈一礼:\"微臣赵灵悦,参见郡主。”
\"冒昧叨扰郡主清修,此番前来,一则请安,二则禀报云锦阁定织的第二批缎样已然完成,不知郡主意下,是今日加急快马送往京城,还是待明日辰时随漕船启程?\"
郑吣意垂眸看着手中书卷,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锦缎书套:\"既已备好,便今日发出罢,路上多加小心,切莫耽误了时辰。\"
说罢抬眼,眼角眉梢皆是郡主威仪\"此番绸缎事关皇室颜面,赵大人务必亲自督办。\"
\"谨遵郡主吩咐。\"
赵灵悦复又敛衽行礼,眸光不经意掠过案头翻卷的《女诫》——几页宣纸微微翘起,显然未被仔细翻阅。
她抿唇轻笑,将窥见的秘密藏于心底,再次福身告退,月白色裙裾刚要转出月洞门,忽听得身后传来环佩轻响。
\"赵大人且留步。\"
郑吣意玉指轻叩檀木几案。
朱唇微启道:\"近来天寒地冻,霜雪侵骨,见你每日寅时便来请安。”
“本郡主心下着实不忍,自明日起,这晨昏定省之礼便免了罢。\"
赵灵悦指尖微颤,面上却仍是恭谨神色:\"郡主体恤,微臣铭感五内。\"
心中却如释重负,连日来寅时起身、呵着手赶路的困乏瞬间消散。
她垂眸掩住眼底笑意,再次拜谢时,檐下铜铃正巧叮咚作响,倒像是应和着雀跃心思。
待赵灵悦脚步声渐远,郑吣意长舒一口气,将《女诫》随意抛在软垫上,与嫣儿相视一笑。
暮色初临时,郑吣意便以抱恙为由闭门谢客,纱幔低垂的驿站内烛火摇曳,只余侍女们轻声低语。
此后三日内,任谁递名帖求见,皆被婉言挡在朱漆门外,唯有煎药的药香每日自窗棂间淡淡飘出。
待至大婚吉时前夜,墨色如幕尚未褪去,郑吣意已悄然起身,与嫣儿着一身寻常百姓家的粗布短打。
鬓发草草挽起,面上薄施浅粉,将往日明艳之色掩去七分,主仆二人借着朦胧月色,穿过曲折回廊,避开巡夜之人,从角门悄无声息地溜出驿站。
城郊荒僻处,早有辆青布马车候在老槐树下,车轮裹着棉絮,行时几无声响。
暮色初合时,郑吣意与嫣儿行至城郊宅邸,朱红纱灯缀满门楣,随风轻晃的穗子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光影,檐角悬着的铜铃叮咚作响,倒比平日里王府的排场多了几分烟火气。
嫣儿正要扶着自家主子往内走,忽见林苑急匆匆迎出垂花门,月白襕衫下摆沾着几星胭脂红。
\"郡主且慢!\"
林苑拱手作揖,眉眼弯成月牙。
\"今儿个是民间喜事儿,可得依着规矩”
说着抖开一方茜色软绸。
\"得先蒙上眼,待吉时再瞧新房。”
“保准比王府的十里红妆还惊艳!\"
嫣儿掩唇轻笑:\"这般神秘?”
“莫不是藏了什么机关陷阱?\"
郑吣意亦好奇,指尖划过绸布上细密的缠枝纹,唇角微扬:\"倒从未试过这等有趣的风俗,便依你一回。\"
待绸布蒙住双眼,周遭顿时暗了下来。
郑吣意正分辨着脚步声,忽觉腰间一紧,整个人腾空而起,惊呼声未及出口,熟悉的气息已萦绕身侧。
她下意识攥住那人衣襟,耳尖发烫:
\"是...是谢郎?\"
\"得罪了。\"谢淮钦的声音裹着笑意。
温热的呼吸扫过眼前人发顶。
她稳稳背起郑吣意,穿过垂花门时,檐下铜铃晃得更欢,倒像是在起哄。
嫣儿望着郡主泛红的耳尖,咬着帕子直乐:\"平日里威风八面的郡主,这会儿倒像只受惊的猫儿。\"
屋内飘来阵阵脂粉香,谢淮钦将人轻轻放下,却迟迟未松手。
林苑见状挑眉打趣:\"郡马爷这是舍不得?入了洞房有的是时辰相看,难不成怕咱们把新娘子藏起来?\"
祝清厌捧着胭脂匣笑弯了眼:\"可不是,当年在朝堂运筹帷幄的丞相大人,这会儿倒像个小羊羔子。\"
舒月亦忍俊不禁,往嫣儿手里塞了块桂花糕:\"快吃,省得待会儿笑岔了气。\"
谢淮钦耳尖通红,半晌憋出一句:
\"我...我想起来厅内喜服还未试。\"
“我这就去试一下。”
转身时袍角扫翻了案上的铜镜。
引得众人笑作一团,嫣儿笑得直不起腰:
\"原来郡马爷也有这般窘迫的时候!\"
郑吣意隔着绸布嗔道:\"休要打趣她。\"
面上虽恼,指尖却不自觉摩挲着嫁衣上的金线,心口泛起蜜意,祝清厌轻解绸布,铜镜里映出新娘子羞红的脸。
\"快瞧瞧,可是比画里的嫦娥还美?\"
祝清厌捏起胭脂。
\"不过还得添些胭脂。”
“好配某人红透的耳根子。\"
话落,屋内又是一阵笑闹。
此时,嫣儿突然拽着她衣袖转向屏风。
\"郡主快看!\"歪斜的\"双喜\"剪纸间,两行苍劲字迹力透纸背:\"三书六礼,明媒正娶;余生风雪,共卿白头。\"
郑吣意指尖抚过墨迹未干的字句,谢淮钦磨出茧子的手,此刻竟在宣纸上晕开几分笨拙的温柔。
\"这还不算呢!\"
舒月突然掀开描金妆奁,累丝金凤钗在烛光下泛着柔光,尾羽缀着的南珠正是郑吣意最爱的圆润模样。
\"郡马爷在银楼守了整夜,\"
\"连匠人打错半颗珠子。”
“都被她瞪得手抖呢!\"
\"瞧咱们郡主这耳根子,红得能滴血了!\"嫣儿捏着帕子笑得直不起腰,郑吣意正要伸手去捉,祝清厌已轻轻按住她肩头。
袖口拂过脸颊,带着淡淡茉莉香:
\"都别闹了,仔细误了吉时。”
“郡主今日是要做全城最耀眼的新娘子。”
“可不许被你们笑花了妆。\"
她话音刚落,便朝着众人轻挥衣袖:
\"劳烦大家且去前院照应着。”
“此处只需嫣儿姑娘留下帮衬即可。”
话音方落,众人便依言退去,雕花木门重重阖上,将满室笑语隔绝在外。
祝清厌执起螺子黛,在郑吣意眼尾细细描摹,一旁嫣儿不禁感叹道:\"犹记十年前郡主初着嫁衣,在喜轿中簌簌落泪,如今这般明艳模样,倒教人心折。\"
话落便捧来胭脂盒,侍立一旁:
\"郡主且看,这新制的口脂。”
“最衬您这双含情眼。\"
铜镜中,三人身影交叠。
祝清厌绾起凌云髻,簪上赤金累丝凤钗;嫣儿轻托珍珠璎珞,待珠串垂落至恰到好处,方恭谨系上,待金丝织锦的嫁衣披于肩头,整间绣房仿若被朝霞浸染。
嫣儿捧着霞帔的手微微发颤:
\"当年圣上赐婚,郡主尚带稚气。”
“如今珠辉玉映,风姿卓然。”
“倒似广寒仙子临凡。\"
祝清厌为其系上珍珠腰链,温声道:
\"云锦裁就的嫁衣。”
“到底是衬出了郡主的倾城之色。\"
言罢,祝清厌忽而压低声音:
\"郡主谨记,今夜洞房。”
“盖头切不可自揭,此乃秘法事关吉兆。\"
郑吣意挑眉:
\"本就该由良人亲解,何须多言?\"
祝清厌敛衽浅笑:
\"郡主莫怪,此中另有缘由,届时方知。\"
郑吣意微微颔首,不再多问,只对着铜镜细细端详,凤冠上的东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与嫁衣上的金线交相辉映,映得满室流光溢彩。
嫣儿又上前整理了一下裙裾,将裙摆处绣着的并蒂莲纹抚平,刚要言语什么,院外忽炸开惊雷般的爆竹声,碎金似的火星噼里啪啦窜上夜空,将雕花门上的朱漆映得忽明忽暗。
祝清厌与嫣儿对视一眼,皆是喜色盈然。
随即二人取过那方红盖头,轻柔地覆在郑吣意头上,道:“吉时已到,郡主且安心待嫁。”红纱朦胧间,郑吣意看不清两人面容,却能感受到她们关切的目光。
随后,祝清厌与嫣儿已左右搀住郑吣意。
金丝绣就的鸾凤在嫁衣上轻轻颤动,月华裙裾拖曳在地,凤冠上的珍珠流苏随着步伐叮咚作响,恍若环佩琳琅。
郑吣意指尖微微发颤,隔着红盖头望见满地红毡蜿蜒如霞,似要铺就一条幸福路。
穿过垂花门时,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突然轻轻托住她的腕子,带着薄茧的掌心传来灼人的温度,谢淮吣的声音裹着笑意,温柔地在耳畔响起:\"当心门槛。\"
衣袖小心翼翼扫过她嫁衣下摆,像是怕惊扰了这易碎的美好,稳稳地将人引向前厅。
高堂之上,苏吟秋与宋谨娴并肩而坐。
宋谨娴望着女儿被红盖头遮住的娇容,素帕攥得发紧,烛光下,女婿牵着郑吣意的手,一步一步走得极缓,仿佛要将此生的深情都凝在这几步路上。
郑吣意垂眸望着交叠的衣摆,耳尖泛红如三月桃花,既羞涩又满心欢喜。
\"一拜天地——\"林苑长声唱喏。
两人松开交握的手,动作齐整地俯身,广袖拂过青砖,谢淮钦望着红烛摇曳下心上人的肩线,将满心欢喜都化作虔诚的叩首。
屋子里的人屏息凝神,唯有礼乐声中夹杂着零星的抽气赞叹,郑吣意红盖头下的脸庞早已染上胭脂色。
宋谨娴看着女儿弯下的脊背,泪水突然漫出眼眶,她想起十年前被赐婚任性吵闹的小女孩,如今却要在这满堂红烛下开始新的人生,可就在这满心欢喜的时刻,一阵莫名的刺痛突然袭来。
恍惚间觉得心中好像有什么就要永远离开自己了,一旁的苏吟秋注意到了,轻轻按住她颤抖的手,两人相视而笑,泪痕却在烛光里脆香米闪着晶莹。
宋谨娴迟疑了一下,随即意识到这是喜极而泣,赶忙用素帕擦去泪水,嘴角却仍挂着欣慰的笑容。
\"二拜高堂——\"郑吣意随着谢淮钦缓缓转身,朝着高堂深深行礼。
\"夫妻对拜——\"郑吣意睫毛轻颤,正要俯身,忽见谢淮钦提前半分弯下腰来。
透过盖头缝隙,瞧见她眼底流转的笑意,心跳陡然漏了一拍。
当两人额头几乎相触时,满堂爆发出如雷掌声,惊得梁上喜绸都跟着轻轻摇晃。
郑吣意羞得低下头,谢淮钦嘴角的笑意却怎么也藏不住。
\"送入洞房——\"话音未落,眼前人已稳稳托住自己的手肘。
她能感受到谢淮钦刻意放缓的步伐,仿佛捧着稀世珍宝,踏出前厅的刹那,月光与灯火将两道身影叠成缠绵的剪影。
祝福声浪裹挟着花香,将这对新人簇拥向缀满红绸的新房,宋谨娴望着女儿远去的背影,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这一次,她不再擦拭,只是任由这份复杂的情感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