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娜蹲在越敏房间里头的木柜前小心翻找前时,窗外已传来断断续续的芦笙声。
按照规矩,寨子里的鼓藏节要连过七天。
今天是头一日,也是正祭日。
男人们天不亮就去后山抬祭鼓,一直抬到寨子正中牌楼底下的小广场上,然后由阿娅婆作为主祭司,进行鼓舞和敬酒仪式。
而其他女人们没有参加祭祀的份儿,她们需要做的是穿上全套银饰,搭配重大日子才能穿的蓝色绣花布裙,搭配叮当作响的银项圈、银手镯,缤纷的银色随着脚步声在广场上晃出细碎的光。
越娜没有去,她趁机摸进了阿姐的房间。
父母把越敏的房间上了锁,好在越娜对此熟门熟路,她指尖抚过柜底褪色的蓝布衬里,她总觉得阿姐还藏着些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除了那些绣了一半的蝶纹帕子、磨得发亮的银顶针,总该还有什么更让她宝贝的东西,留下关于那个男人的蛛丝马迹。
果然,樟木盒子从柜子夹层里摸出来的,上面还带着淡淡的防虫香。
里头放着一枚同心锁,看得出来是一对同心锁的一半,上面坠着有些发旧了的红绳,银色的锁片上刻着一个“松”字。
银锁边缘磨得发亮,内侧还留着细微的指痕,看起来就是经常被拿在手里头把玩的。
越娜看着这个刻了名字的东西,满脑子都在盘算到底寨子里有哪些名字里头带“松”的男人。
白瑜悄无声息出现在越娜身后:“有人来了。”
她的声音平静极了,倒是把越娜吓了一跳,果然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是她的母亲匆匆回来了。
白瑜一手搭上越娜的肩膀,一手迅速关上柜门,两人的身影便悄无声息从原地消失了。
越母匆忙走进房间,竟然也有些紧张地关上了门。
白瑜和越娜其实并没有离开,她们就站在床边,只是她完全看不见她们。
越娜一开始有些慌张,甚至在母亲进门的时候试图往床底下钻,被白瑜一手拽住,她弯着眼角摇了摇头。
没事的,她看不见我们。
明明白瑜没有说话,可是越娜却很清楚听到了她的声音,她惊诧的瞬间,越母已经走到梳妆台前,迅速从袖中摸出个布包,把台上的银梳、绣线一股脑往里塞。
那都是越敏剩下的东西。
越母转身时,一滴泪砸在地板上,很快被她用裙摆蹭掉。
越娜瞬间明白,今天是鼓藏节,按规矩,死人的东西要全数烧掉,就算送她的灵魂去服侍神灵,可母亲却在藏。
她明明知道什么,可是却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白瑜拍了拍越娜的肩膀,她于是忍住了鼻子里的酸涩,垂下眼藏起了泪。
白瑜用力捏住她的肩膀,施展浮游步带着她一起离开了。
等越娜再回过神来,她已经站在了寨子路边,这里有个小小的铺子,是桑阿婆在售卖她自己做的糯米竹筒饭。
旁边还萦绕着自家酿制的糯米酒的甜香,让白瑜很是喜欢。
在桑阿婆看来,白瑜就是阿彩的模样,她笑盈盈地冲她眨眼:“阿婆,您这竹筒饭蒸得真香。”
白瑜送她一支护手霜,装在漂亮的纸盒子里头,封面花花绿绿的,哄得桑阿婆很是欢喜,连声道谢。
寨子里头极少见到这些新奇的玩意儿,桑阿婆涂开护手霜要擦脸,看到越娜不免怀念起来,“你阿姐以前也送过我一支这样的东西。”
越娜听了一惊,正开口要问,被白瑜悄无声息拦住。
“不不不,那不是抹脸的”,白瑜只悉心教桑阿婆用这个涂抹双手,阿婆被哄得很是开心,合不拢嘴。
白瑜最后被阿婆塞了一篮子的竹筒饭团,竹篮边摆着串彩纸扎的小灯笼,是给孩子们过节玩的。
阿婆往白瑜手里塞了个红糯米团,笑出满脸皱纹:“今年用的是新收的香糯米,确实比往年的香一些。”
“听越娜说,她阿姐也喜欢您蒸的竹筒饭呐。”
“唉,可怜了越敏那孩子”,阿婆的手顿了顿,往四周扫了眼,压低声音:“好好的一个孩子,之前还说要出嫁的,怎么就突然……”
“她说要出嫁?”这下连越娜都不知道了。
“我也是偶然听到的,寨东头那个我本家那个小侄子喜欢她,想娶了她,托人去问她说和,她说自己要嫁了,不谈亲事。”
“她跟那个后生相好了吗?”白瑜咬了口糯米团,甜得有些发苦,一副打听八卦的好奇模样。
“倒是也没听说”,阿婆嗤笑一声,往藤椅上缩了缩,“这寨子里的姑娘,就属她绣活最好,可性子也最闷,见了男人就躲,连跟自家阿爹说话都低着头。我估计着,就是不想嫁人搪塞说的话,不过……”
桑阿婆正要说却被突然响起的鼓声打断了。她便赶紧突然住了嘴,扔了摊子起身,“不说了不说了,头人要带男人们祭鼓了,我得去沾沾喜气。你可别跟别人说我嚼舌根,不然要被族老罚跪的。”
桑阿婆一双小脚却走的飞快,生怕去晚了挤不进去。
白瑜跟越娜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感觉到了事情的不对劲。
越敏怕男人,躲男人,也恨男人。
那些男人们,到底对她做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白瑜听着远处传来的一阵阵鼓声,看着笼罩在整个苗寨上空化不开的灰色怨气,轻轻叹了口气。
她突然听到霍云川在远处的召唤,她定了定神,霍云川分明留在吊脚楼里看守那棵古树的树魂了,为什么会突然喊她。
“怎么了?”她在心里轻声问,没有大事霍云川是不会这样找她的。
霍云川语气还算是平静,但还是迟疑了片刻,这才又说:“我想你需要亲自来看一下。”
白瑜拍了拍越娜,让她先去广场上等自己。
此时广场上已经聚满了人。
松岩头人穿着绣金的苗服,领口袖口都缀着银叶子,他走在队伍最前面带头,手里举着根缠着红绸的鼓槌。
跟在他后面的是一脸凝重的阿娅婆,她戴着青面獠牙的面具,披着七彩羽毛的斗篷,手里拿着片粽叶包的糯米饭,那是要在祭鼓时喂给 “鼓神”作为孝敬的。
旁边的女人们则穿着百褶苗裙,头上戴着银角冠,跟在队伍最后,每走一步银饰就叮当作响,像是在应和铜鼓的节奏。
白瑜瞬间将这一切抛在了身后,她用了浮游步很快出现在霍云川面前。
霍云川站在吊脚楼的二楼走廊上,指尖悬着一缕青光,难得面色凝重。
白瑜知道他的脾气向来都是安静从容的,眼前这样分明是动了气的。
“你发现什么了?”她问,一边温柔地挽着他的手臂,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
霍云川长长吐出一口气,似乎是终于将怒火压了下去,“我在古树的树魂里,发现了一些东西。”
他一直留在吊脚楼看守树魂,那东西的怨念十分强大,凭借着霍云川的神识才能够将他牢牢压制住。
但霍云川虽然得到了血石的疗愈,可即将神陨还是对他的身体造成了很大损耗,他昨夜抓树魂的时候又用了断水剑,耗费了极大的精力,所以此刻很是疲惫。
在走廊的美人榻旁边拿了个蒲团打坐,不知不觉却被树魂的精魄所影响,不知道什么时候陷入了梦境。
梦里头,霍云川觉得自己就是那棵树。
一棵在山里头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古树,原本只是时间久远,却不曾有精魄凝聚。
直到第一次有人将绣带系在它的树枝上,那是个穿粉裙子的年轻女孩,她脸蛋笑得像苹果一样通红,用甜美的声音许愿:“希望我跟阿成哥哥可以永远在一起。”
它感觉到相信的力量,于是从沉睡中苏醒了。
它发现自己能看到,能听到,它想要对那个女孩有美好的祝福,想要帮她实现愿望。
后来又陆续有很多女子来过,有的希望能生个儿子,有的希望父母身体健康,有的希望儿孙满堂,有的希望嫁个好郎君。
美好的心愿和虔诚的请求,让古树越来越感受到信仰的力量。
它仿佛能看到更多,但却也开始感受更多。
很多东西开始悄然改变了。
……
比如那个想要跟阿成哥哥永远在一起的女孩子,嫁人之后却变得憔悴衰老,她在树枝上绑着“夫妻和睦”的心愿,可内心却想着,“他为什么还没醉死在酒坛里?”
还有绣 “子孙满堂” 的地方,背面却被针扎得密密麻麻,每一针扎下去嘴里念叨着的都是 ,“谁来杀了这个赌鬼,别再卖女儿了”。
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嘴上说着希望父母身体健康,可绣着蝴蝶的带子往树上一扔,眼泪却落了下来,她说,“求求你了神树,我不要嫁给寨里的老头,我要读书……”
原来,那些看似锦绣美好的绣带在风里飘着的时候,其实每一根都染着鲜血与眼泪的咒怨。
霍云川在那一道道血泪控诉的怨恨中,找到了属于越敏的那一条。
杜鹃纹配蝴蝶的绣带,手艺最为精巧的,可其中却透着浓浓的恨,仿佛字字泣血:
“正月十五,叔叔说这是‘给神树祈福’,可他压在我身上时,神树的叶子都在抖。”
“三月初三,舅舅把我推给他的朋友,说这是‘换彩礼给弟弟娶媳妇’,阿爹就在门外抽烟,一句话都没说。”
“鼓藏节快到了,松岩头人的弟弟说要娶我做填房,他狠狠撕开了我的衣服,可我知道,他只是想让我生儿子。”
“他们为什么还不死?”
“谁能带我走?”
“救救我,我好疼……”
“阿松,阿松来了。”
“我和阿松逃跑失败了,阿松被头人杀了,头人说我不听话,就杀了我的妹妹。”
“他让我每晚都陪不同的男人,他说我反正已经不干净了。”
“为什么我没能跟阿松一起死?”
“不,我不能死,他毁了我还不够,还要毁掉阿妹……”
“我要杀了头人……”
……
霍云川终于结束了他的回忆。
他的梦醒了,从古树的记忆当中脱离出来,拳头都握出了青筋。
白瑜指尖瞬间攥紧,指节泛白,她终于知道了越敏的恨来自何处,一股怒火从脚底窜上头顶,连呼吸都带着烫意,白司主彻底暴躁了:“这些畜生!”
霍云川握住她的手,掌心沁凉的温度让她稍稍冷静:“还有一件事。”
“什么?”
“阿松没有死。”
白瑜瞪大了眼睛,“啊?”
“这也是阿松的报复。”
霍云川垂下眼,“他成功了。”
他把他们引来了这个苗寨,这就是他最大的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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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来了,白瑜觉得,这口气不能忍。
她答应了越娜小姑娘要给她阿姐报仇,况且,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情,连霍云川看了都忍不住动怒,何况是脾气暴躁的她?
白瑜捏着手指,听着远处铜鼓的声音突然变得急促,祭鼓仪式开始了。
松岩头人举起鼓槌,朝着那面蒙着黄牛皮的老铜鼓砸下去。
“咚……咚咚……”
声音震得地面仿佛都在颤抖。
阿娅婆在香烛前供上了糯米饭,然后跟着鼓点张开双臂,边舞蹈边唱起祭歌来。
歌词是苗语,白瑜听不懂,但她觉得这如同是一种祭典。
是报应该来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