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的大柳国芦苇村,暑气未消的夜风裹着潮湿的水汽,卷着村口大片芦苇荡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无数片干燥的蝉翼在暮色里扑棱。
风掠过祠堂青瓦时带起几片泛黄的草叶,砸在祠堂门口那对缺了角的石狮子上。
它们蹲踞的石台边缘,早已被风雨啃出蜂窝状的凹痕。
供桌上的青釉油灯晃了晃,灯芯在灯油里浮沉,橘色的光焰忽明忽暗地舔舐着墙面。
那幅被称为“共生纹”的藤蔓壁画就在光影里忽隐忽现:曾经缠绕交错的藤蔓线条,如今只剩几道深褐色的残痕,像老人手背暴起的青筋,勉强勾连出几片蜷缩的叶形。
传说中藤蔓下并肩而立的人与鹿,早已被岁月磨得辨不出轮廓,唯有壁画角落那枚褪色的朱红指印,还倔强地嵌在剥落的墙皮里,据说是百年前最后一任画工补色时留下的。
夜风又掀开门帘,带着芦苇叶的清苦气息灌进祠堂,供桌上的灯芯“滋啦”一声爆起火星,映得梁上垂落的蛛网泛出银灰色的光。
祠堂外的芦苇荡在夜色里起伏,远远望去,像一片被揉皱的深绿色绸缎,唯有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还顶着稀疏的枝叶,在风里发出吱呀作响的叹息。
虎娃的粗布衫袖口磨出毛边,怀里的破布偶缺了只眼睛,露出里面泛黄的棉絮,他踮着脚蹭到妇人身边,布鞋底在青砖上拖出细碎的声响。
妇人手腕上戴着草绳编的手环——那是大女儿小草离家前连夜编的,绳结处还缠着几根银白色的芦苇穗,此刻正随着她擦拭供桌的动作轻轻晃荡。
她的指尖停在那方刻着星轨的木牌上,木牌边缘还留着未打磨光滑的毛刺,仔细看能发现“小草”两个歪扭的刻痕。
三年前村里年轻人举着木牌去镇上游行,说是要“讨个公道”,小草临出发前在自家灶台下刻了这牌子,说“星轨能照着回家的路”。
木牌背面还贴着半片褪色的花瓣,不知是哪次沾上去的星愿花,如今只剩浅粉的痕迹,像一道淡淡的伤口。
“阿娘骗人。”小树忽然把布偶往胸前按了按,鼻尖蹭到妇人围裙上洗得发白的补丁,“去年星愿花开时姐姐也没回来。”
妇人的手猛地颤了颤,沾着灯油的抹布在木牌上晕开一块深色印记,她盯着供桌上跳动的灯影,喉结动了动:“这次不一样,你看祠堂梁上的蛛网——”
她忽然指着头顶交错的银线,“前儿夜里新结的,网眼儿织得像星轨图,老辈人说,这是‘牵魂网’,能把走远的人往回拽。”
夜风裹着芦苇叶拍在窗棂上,小树抬头望向墙上褪色的“共生纹”,忽然发现藤蔓残痕旁不知何时多了道新鲜的划痕,细细的,像片刚舒展的嫩叶——是今早自己拿石片划的吗?
他抿了抿嘴,忽然把布偶塞进妇人手里,转身跑向祠堂门口:“那我去摘星愿花!要摘最大的一束,插在姐姐的木牌旁!”
妇人望着小树蹦跳的背影,指尖摩挲着木牌上的星轨刻痕,灯影在她眼角的皱纹里流转,像落了一片碎掉的星光。
三年了,木牌旁的瓷罐里,早攒了十七朵干枯的星愿花,每一朵下面,都压着她偷偷写的小字:“第十次花开,小草该认得回家的路了吧?”
供桌角落的靛蓝旧衣边角磨得发白,布料上还留着几处洗淡的芦苇汁污渍——那是小草去年帮虎娃擦手时蹭上的。
此刻衣领处的粉紫渐变色正像浸了晨露的花瓣般舒展,细密的荧光纹路顺着布料经纬游走,先是爬上衣襟的盘扣。
又沿着袖口的补丁边缘蜿蜒,微光流转间,竟与祠堂外望轻常戴的那朵荧光苇花发梢颜色一模一样,连纹路的弧度都像被同一双手描过。
衣摆处的暗袋缝得极隐秘,针脚歪歪扭扭——是小草第一次学女红时缝的,当时她还把手指扎出了血,在暗袋边缘留下枚浅粉的血印。
此刻暗袋里的半枚银铃正轻轻震颤,铃身刻着的光蝶翅膀纹路里渗出细碎的荧光。
残缺的铃口处还缠着根褪色的红绳,绳头毛糙的断口,与阿凌腰间那枚完整银铃上的绳结,分明是从同一根绳子上剪下的。
微光顺着衣料爬上供桌边缘,扫过虎娃刚才落下的布偶残片,沾着灯油的抹布忽然泛起细不可闻的嗡鸣。
旧衣衣领的粉紫渐变色在这一刻亮得惊人,荧光纹路竟凝成了半朵星愿花的形状,花瓣边缘的光粒簌簌落下,掉进供桌下积了三年的灰尘里。
惊起几只裹着荧光粉的小飞蛾,扑棱着翅膀撞向墙上褪色的“共生纹”,在藤蔓残痕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有人正用星光,一笔一笔补画着当年没画完的人与鹿。
屋顶铺的芦苇草忽然发出细碎的“簌簌”声,草叶间浮起几星极淡的荧光,像被揉碎的月光渗进了草茎。
一片巴掌长的羽毛正逆着夜风飘落——羽根泛着珍珠母贝般的虹光,羽毛主体却半透明得像蝉翼,上面缀满细密的荧光斑点,末端的淡金色光点正规律地明灭,像老式怀表的指针在丈量时间。
羽毛打着旋儿掠过供桌上的青釉油灯,灯焰突然拔高寸许,橘色火光里竟映出几缕淡紫色的影子,恍若有人披着长发从梁间掠过。
它最终轻轻落在靛蓝旧衣的衣领上,荧光斑点与布料上的粉紫渐变色一碰。
竟如水墨交融般晕开一圈微光,连衣摆暗袋里的半枚银铃都跟着震颤得更急,铃口断口处的红绳梢头,此刻正渗出几星与羽毛同色的金芒。
小树蹲在供桌旁,指尖刚触到羽毛边缘,掌心就泛起酥酥的痒意。
那荧光斑点竟顺着他的指尖往上爬,在他手腕内侧描出一道细如游丝的光痕,像条正在生长的迷你藤蔓。
“阿娘你看!”他举着羽毛跳起来,光斑落在妇人苍白的脸上,她盯着羽毛末端明灭的金点。
忽然想起三年前送小草出门时,曾在她发间别过一根同样泛着荧光的苇草——那时小草说,“要是想家了,星星会派羽毛来报信”。
夜风忽然从祠堂后窗灌进来,卷着羽毛上的荧光斑点纷纷扬起,在旧衣上方凝成半透明的光蝶虚影。
翅膀开合间,衣摆暗袋里的半枚银铃“叮”地发出极轻的响声,与远处芦苇荡里偶尔传来的水鸟啼鸣,竟隐约合着同一节奏。
小树看着光蝶虚影朝墙上的“共生纹”飞去,忽然发现那些褪色的藤蔓残痕旁,不知何时多了几点金芒。
像被羽毛种下的星星种子,正悄悄在剥落的墙皮里,冒出嫩生生的光芽。
妇人转身时,袖口的草绳手环突然绷得笔直,绳结处的芦苇穗尖儿滴下颗水珠——不知是方才擦供桌时沾的,还是掌心惊出的汗。
那件叠得方方正正的靛蓝旧衣,此刻正以极细微的幅度轻轻起伏,像有只沉睡的蝶在布料下舒展翅膀。
衣领处的粉紫荧光不再是细碎的光斑,而是渐渐拧成一圈圈细小的星轨,荧光粒子沿着轨道路径流动。
每一道弧线的弯度、每一颗光粒的明暗,竟与千里外望轻掌心日夜流转的光团分毫不差,仿佛有人隔着时空,用同一支笔在两地绘制星图。
更惊人的是衣摆暗袋里的半枚银铃——它先是发出极轻的“嗡鸣”,像琴弦被风拂过。
接着“叮”地一声清响,铃身刻着的光蝶翅膀突然亮起,残缺的铃口处溢出的荧光,竟凝成了半只振翅的光蝶虚影。
这声响仿佛敲在某种隐秘的共鸣弦上,供桌上十几块刻着星轨的木牌同时震颤,木牌边缘的毛刺蹭过青砖,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其中小草刻的那块木牌尤为剧烈,背面贴着的半片星愿花残瓣忽然扬起,花瓣上的浅粉痕迹竟在微光中重新晕染,像是被注入了三年前初摘时的鲜活色泽。
祠堂梁上的蛛网突然泛起银灰色的光,每根蛛丝都映出星轨流动的虚影,与旧衣上的粉紫荧光交相辉映。
妇人盯着那半枚震颤的银铃,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芦苇荡生出小草时,在她的襁褓旁边里发现裹着半枚刻着光蝶的银铃。
此刻铃口断口处的红绳,正随着星轨荧光的流动轻轻摇晃,绳头毛糙的断口处,竟渐渐透出微光。
像在与千里外阿凌腰间那枚完整银铃的绳结,隔着岁月与山海,悄悄对接着当年被剪断的羁绊。
供桌上的青釉油灯突然“噗”地爆起灯花,橘色火焰中跃动着几缕粉紫色的光丝,落在墙上褪色的“共生纹”上。
那些被岁月磨得模糊的藤蔓残痕,此刻正沿着星轨荧光的轨迹微微发亮,曾经辨不出轮廓的人与鹿,竟在光影交错间,显出了极淡的剪影:
人影抬手轻触鹿首,鹿蹄下踩着的,正是与旧衣星轨一模一样的光纹,仿佛这幅被遗忘的壁画,正借着千里外的光,悄悄续上了中断百年的笔触。
……
另一处,柳妇人指尖的抹布“啪嗒”掉进铜盆里,惊起的水花溅在供桌边缘,竟在青砖上洇出与星轨相似的弧形水痕。
她盯着旧衣上流动的粉紫荧光,忽然想起丈夫临走前那个暴雨夜。
他塞给她的纸条边角还带着芦苇叶的锯齿印,铅笔字被雨水晕开却仍清晰:“若祠堂旧衣发光,便是我们在远方织就星轨,记得告诉虎娃,他爹的手绳还缠着星尘鸟的软羽,断不了。”
她颤抖着扯开衣襟内侧的暗袋,摸出那截藏了三年的手绳。
深褐色的麻绳上缠着几根银白色的鸟羽,羽根处果然沾着细碎的荧光星尘,此刻正随着旧衣的微光轻轻振颤,像被唤醒的沉睡记忆。
三年前丈夫带着村里的青壮去边境,说要“用祖传的共生纹护住家园”,临走时虎娃抱着他的腿哭。
他便解下手绳缠在孩子腕上,却在翻山时被荆棘勾断,如今两半手绳的断口处,竟泛着与旧衣银铃相同的荧光,像两根被割断却仍相连的星轨。
“阿娘的手绳在发光!”虎娃举着羽毛凑过来,手腕内侧方才被荧光描出的细痕,此刻竟与手绳上的星尘羽辉连成一片,形成极小的星轨图案。
柳妇人忽然想起丈夫曾说过,“共生星轨是人与万物的羁绊织成,只要心里念着彼此,哪怕隔了千里,星尘也会顺着念头爬回家”。
此刻旧衣上的荧光正顺着虎娃的手臂往手绳蔓延,断口处的麻绳纤维竟微微蜷曲,像要越过空间的距离,重新缠住那半根远在边境的手绳。
祠堂外的芦苇荡忽然掀起浪潮般的“沙沙”声,不是夜风,而是千万片芦苇叶同时震颤的响动。
妇人望向墙上的“共生纹”,褪色的藤蔓残痕已被荧光勾勒出完整的轮廓,人影与鹿的剪影不再模糊。
人影腰间缠着的,分明是与丈夫手绳同款的麻绳,鹿首低垂处,正衔着半枚闪着光的银铃,而鹿蹄下的星轨纹路,正与旧衣、木牌、虎娃腕间的光痕,连成一片跨越山海的荧光网络。
她忽然看到那“旧衣”最后被雨水晕开的半句——“等星愿花开第三遍,我们就顺着星轨,带着望轻阿凌他们,踩着芦苇叶的光回家”。
指尖抚过旧衣领口的粉紫星轨,那里的荧光正以心跳般的频率明灭,像远方亲人的脉搏,透过布料传来温热的震颤。
铜盆里的水倒映着供桌上的景象,她看见自己眼角的皱纹里,正盛着比星愿花更亮的光。
不是悲伤,而是三年来第一次敢落下的、带着希望的泪,滴在虎娃腕间的手绳上,竟让星尘羽辉又亮了几分,像替远方的人,轻轻吻了吻孩子的手背。
而这一幕却发生在每一个村民的家里,柳村长和柳三婆却在祠堂眼泪婆娑的看着那繁古祭祀衣服在那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