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诡异至极的清凉平静之感,一直持续到狭长廊道内,某些由远及近的细微脚步声,说话声响停下。
本来无心关注外面动静的年轻剑客始终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心事。
忽然,他眼角余光瞥见地上烛火阴影略做晃动,最终安静停在自己监牢门前,伴有极为明显的呼吸喘气声。
周子隐抬起头来,发现果然是那几张来自潼川府路的熟悉面孔。
双方具体谈论了些什么内容,至今已不可查,不过一抔黄土矣,无关紧要,但可以肯定的是……
逼仄监牢处,靠着一排漆黑铁栏隔起来的方寸昏暗之地。
自始至终都保持着某种极为沉重,或许应该用平静来形容,更为合适的气氛,按照常理来说当然不可能。
一个将死之人,在面对眼前这群将要害死自己的罪大恶极之人时。
无论是出于内心受人污蔑,迫害的愤怒,疯狂咒骂,唾弃,亦或出于内心对即将到来死亡的恐惧,跪地开口求饶。
这些才算正常情况下年轻剑客应该具备的反应。
不仅如此,站在害他之人角度看,面对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胆敢惹怒自己背后势力的毛头小子。
按照常理度之,几人此次来见他最后一面,肯定是想好好长一番自己威风的。
再不济,总得说点什么讥讽,冷笑话语出来吧,要不然怎么杀灭对方志气,让对方清楚自己究竟招惹到了何等存在?
然而事实却远非如此,甚至可以说有点背道而驰的感觉。
双方死敌时隔多年再度见面,非但没有争个你对我错,你善我恶出来,反倒像两个多年未见的好友经年重逢那般。
时不时有打趣话语,自嘲笑声从监牢内外传出。
引得不远处几个死牢内关押囚犯,纷纷侧耳倾听,面露浓重羡慕意味,还误以为是那新来的有点厉害。
家里人和朋友能够托关系,进这死牢里来探望他,安慰他。
来自临安府,受人调遣,赶往潼川府协助当地府衙缉拿周子隐的这伙人,同时也是一路追至江兴路,冷灵府……
追至今时今刻,死囚监牢外的这几个人当中为首者,直到今日回想起来。
也难免心生唏嘘感慨之意,毕竟二人你追我逃这么多年,也没少交手较量过,只可惜前者每次都差点功夫。
纵使周子隐有妻儿巨大拖累在旁,纵使他们有明显人数优势在前。
放到潼川府路这一亩三分地上,“蛟虎剑客”的侠义之名还真不是吹出来的,走到哪没几个志同道合的义士好友帮忙?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有资格跟破浪剑客称一句志同道合的人,实力再怎么样也弱不到哪去。
外加其自身破浪境翘楚实力护身。
正因如此,原本按照背后之人意思,是打算直接依靠家族力量,派出他们来潼川府生擒住年轻剑客。
再把他押往临安府,让其好好见识下,教训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碍于那群该死的游侠义士存在,这般想法无奈落空,他们只能转而借用官府力量,从根本层面上碾压取胜。
再怎么行侠仗义,义薄云天的游侠义士,有几个敢光明正大跟官府作对?
有几个敢光明正大跟朝廷作对?他们平日里仗着武道实力护身,偷偷摸摸干点目无法纪,夺人性命之事。
没有人愿意同他们多计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但倘若官府想要认真计较起来,几百条杀头罪行都是现成的,都不用费劲编造,它管你义士不义士。
它管你出手杀人是为了行侠仗义,替天行道还是干什么。
杀人就是杀人,血债血偿的重罪!
你又不是朝廷亲自认定,官府审理完案件,请来行刑的刽子手身份,你有什么资格不经朝廷允许,滥用私刑?
更何况,他们现在想要对抗朝廷,对抗官府救下的是个什么人?
那可是为了一己私利,多次寻衅滋事,最后还犯下“灭门重罪”的天理难容,罪大恶极之禽兽孽畜啊!
不管你们游侠义士对周子隐这个人有多了解,不管你们对那伙贼寇是否早有耳闻。
一切都不重要,民众百姓凭什么不去相信官府衙门,白纸黑字清楚写明的通缉文书,不去相信自己亲眼见到……
或是亲耳听闻的“灭门”之祸,反倒要去相信你上下嘴唇一碰说出口的那些屁话?
听风就是雨,哪怕没风,也总喜欢猜点雨出来,这才是民众百姓最为普遍,同时最为现实的心理写照。
所谓行侠仗义,那些游侠义士离了家门,行走在外最看重的是什么?
钱财?名望?对,就是名望。
一个人能否被称为侠客,义士,关键不在于他自我感知如何,也不在于他做的究竟好不好,够不够侠义。
而在于外人看来,外人眼里的他算不算侠义,有多侠义。
唯有世间千千万黎民百姓说了才算。
试问他们这群自诩“侠义”之人,若是敢光明正大与官府朝廷作对,敢堂而皇之包庇罪大恶极之徒。
都造反了,还谈个屁的义字!
华夏几千年文明,历史长河中,有关“义”字的那一块。
无论讲什么道理,道德大义,还是讲什么人与人之间情感小义,始终绕不开两个字,准确来说是两个词。
民族!国家!它们才是真正意义上,人们心底最大的“义”之体现。
所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便是如此。
除非人们身处的这个民族和国家彻底腐朽,行将就木,已经烂透了,烂进骨子里去了,烂到无可救药地步。
唯有通过革命新生,方能实现脱胎换骨,再度与百姓之心紧密相连。
否则又有哪个堂堂正正的华夏子孙,敢言自己可以不爱自己的民族,可以不爱自己的国家?谁敢?
恐怕此话尚未出口,千千万黎民百姓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那畜生给活生生淹死。
如今的大宋朝廷,虽说多有腐败,软弱之兆,但也远远够不上激起无边民愤,引发天下大乱的严重程度。
绝大多数平民百姓还是愿意去相信,爱戴自己国家,君王的。
所以不管怎么说,此时此刻的大宋朝廷,官府衙门依旧有资格定义何为“侠义之士”,何为“乱臣贼子”。
有了官府介入,周子隐那些朋友再怎么同情他,也只敢暗中帮忙,接济。
绝不敢再像先前那般光明坦荡,冒天下之大不韪,连基本的蒙面措施都懒得做就直接站出来。
替他阻拦那伙来自临安府,身手,口气俱是不凡之追兵,完全不怕得罪人。
到而今有着潼川府衙,潼川府路提点刑狱司这两尊庞然大物在,远水解不了近渴的道理,显然也已不适用。
原来他们心中引以为傲的本地人底气,同样荡然无存。
该轮到那伙人威胁他们,“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再敢继续嚣张下去,小心陪他们朋友一起蹲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