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陷囹圄,是许久不曾经历过的事情了,他知晓狄鹰手段,与其反抗,实在不如既来之则安之,此去长安还有时日,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那大蟒蛇装着死,被十七八个护卫合力抬着走,偶尔吐一吐信子,再赶紧收起来,怕被人发现。
一行人来到一处破败低矮的屋子前,推门,门板摇摇晃晃,差点掉下来,灰尘倒不少,簌簌而落。
道城主介绍道:“所谓大隐隐于市,此地算是咱们最不起眼的所在了,护卫们隐在暗处,比较好躲藏。”
这倒不强求什么,对于钟繇的囚禁是里三层外三层,加之名捕与阙晚空坐镇,若还能被人给救走,那狄鹰就真的是个饭桶了。
狄鹰与城主商量来一顿晚饭,人口众多,众口难调,便统一饭口,城中有啥上啥,切记不可区别对待,我师父名捕他老人家,吃不惯山珍海味,你城主府里那些好东西自己留着就行,万万不可拿出来显摆。
道城主懂了,不可显摆,便拿食盒遮起来,府内女婢鱼贯进入屋子,满满当当的酒肉精粮置满了五张桌子,虽说桌子不大,也足够开眼了。
袁让瞥着狄鹰,狄鹰不看他,笑嘻嘻地招呼空与过来,又对霍与道:“擒拿钟繇这一战,大家都是出了十分的力,个个居功至伟,但要说最大功臣,则非小空与莫属!霍女侠先落座,看看咱们闺女喜欢吃啥,可劲了造!”
霍与不客气,抱着女儿坐下去,看向袁让,“你是辈分最高的,其余人你招呼,不用管我们两个。”
娘亲不懂礼貌,做闺女的可不能跌了份,空与舍了娘亲怀抱,去扯袁让的胳膊,急吼吼道:“名捕伯伯先吃,有清蒸的鱼,你的最爱哦!”
小棉袄小棉袄,大抵如此了,袁让投给阙晚空一个羡慕眼神,脸上堆满了褶子落了座,环顾一圈,喊大家都坐,吃饱了好做事,不过还是要区别对待一下的,拿筷子一敲某人的锃光瓦亮大脑门,“你就不着急吃了,先去巡逻一番,以免节外生枝。”
狄鹰眼疾手快,也拿筷子敲上小钟脑门,急道:“你也别吃了,哪有阶下囚上桌吃饭的,我去整两个馒头你晚上啃一啃就成!”
小钟幽怨地看向名捕,你说你惹他干啥,我招谁惹谁了?
袁让笑呵呵,都断了半辈子的大案了,这点家务事就不去伤脑筋了,夹起一筷子鱼肉给空与,要她尝尝味道如何。
狄鹰已站起身,小钟则不想动弹,又听狄鹰道:“人家吃饭你看着,对你真是最残酷的刑罚,不如随我去巡逻一番,吹吹风,静静心。”
小钟头大道:“阶下囚是你给我安的名头,谁家阶下囚还负责巡逻的,就为了看看你们是如何关押我的?”
狄鹰还想再掰扯,阙晚空已替他解了围,拍拍他肩头,建议道:“你我好歹铁三角一场,一起出去走走,正巧我有事要问你,雪儿会给你留饭的。”
小钟苦恼道:“我不要馒头!”
雪儿点头,把桌上一块点心划拉到了袖子里。
三个人联袂上了街,狄鹰平素不着调,现下认真起来,将沿途各处暗哨熟记于心,心内再分析一番不足之处,要进行一番改动。
出了屋子上了街,小钟反倒心情好起来,虽说已是阶下囚,但不封武道也不上手铐,实在也算不上个囚徒。
就是不让吃饭,美中不足。
方才提及有事要问他,此刻阙晚空开了口,“东武林有信谍来了,老白是否靠得住?”
“老白是咱们这个非正常杀手组织中的军师,若他靠不住,咱俩早死了。”
“他派来的人又是否靠谱?”
小钟神色变化,瞪着夜空,沉默不语,狄鹰接过话茬,道:“老白派来的人大概要在咱们途中才会遇到,但是今夜若有人来救你,则定然不会是他的人,靠不靠谱的,你我心里需有数。”
小钟道:“这才是我所担心的,救我与杀我,皆非我之所愿,希望今天会有个平安夜。”
提及平安夜,铁三角不约而同笑起来,狄鹰叉着腰,眯着眼,豪气道:“我觉得这条蛇比天之子厉害,赶明儿把那畜生送回众神山,要它做天之子。”
阙晚空叹息道:“破了金门之后的耶稣,无愧为神,我与之对战,大概也毫无胜算。”
狄鹰摇着头,“咱们铁三角在这天底下岂不是横着走的存在,合三人之力,耶稣来了也不行!”
——
遥远的众神山上,寂静空旷的神殿中,高高在上的天之子莫名打了一个喷嚏。
——
夜更深了,狄鹰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不知去了何处,阙晚空与小钟回返破屋子,大家都是刀子嘴豆腐心,五桌子好菜哪能全都吃完,屋内尚支着个火盆,饭菜虽已凉了,却不至于难以下咽。
两人简单吃罢,又聊些趣事,便回了单独为小钟准备的牢房,不过是间粗糙的毛坯房,有床有桌,不算委屈人。
阙晚空抄了两个馒头,小钟一见,大皱眉头。
进了屋子,小钟摸黑点上蜡烛,光亮映照出他晦暗莫测的脸,他道:“我倒觉得无需如此严防死守,不论是救我还是杀我,都不一定会在今夜便有人来,后续计划既然已经敲定,那么今夜无论出现何等变故,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阙晚空道:“我倒觉得会有人来。”
小钟摇着头,恨铁不成钢起来,指着他道:“狄鹰聪明反被聪明误,他是个极为自负的人,认定了一件事就非要求个结果,你与他不一样,也相信当真有人会来救我?”
阙晚空反问道:“你不相信?”
“我不相信。”
阙晚空把馒头朝他推近些许,道:“你是否记得一年前咱们狙杀枪王李,用了一招十分有趣的打法?”
“当然记得,我自觉不算是个聪明人,但是想出了那么一个法子对付枪王李,还是令我老怀开慰,这种法子真是百试不爽。”
阙晚空沉默下来,小钟后知后觉道:“你莫不是也要用这种法子来杀我?不但要杀我,今夜倘若有同党来救我,你也要把他们一起杀了?”
阙晚空道:“若你在外头活蹦乱跳,这些事情倒是可以想一想,如今身陷囹圄,便都不是你要思考的了,填饱肚子比什么都强。”
他又把馒头推近了些,自己站起了身,踱步到窗前,看着外头的朦胧月色,做了一句总结性发言:“今晚,一定会有人来救你。”
对于这种推测,小钟不作置喙,拈起一个大馒头,啃了一口。
月上中天的时分,狄鹰绕着偌大一座西来城巡视,确保每个点位皆严阵以待,无有漏洞,耗去一个时辰,终于检视完毕,这才拔高身形,身轻如燕地返回了住处。
有阙晚空看守小钟,狄鹰是极为放心的,便不去看了,上了床,蒙头大睡。
——
空旷死寂的清冷街道上,月光散淡,映照出孤独的人散淡的影子,他走得不疾不徐,就像刀上还未干涸的血,流得也不缓不忙。
一路而来,关押钟繇的护卫实在不堪一击,如此守卫也能困住钟繇,可见这位出身千魔客的大英雄到底还是掺了水分。
他要解救钟繇,不过见到钟繇的第一眼,还是要给他一个大逼兜,如此废物,当真需要他涉险来救?
一条长街,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很快就已来到拐角,他也遇见了今夜首位需要严阵以待的对手。
阙晚空!
今夜必定有人会来解救小钟,这是杀手的直觉,所以阙晚空早已等候多时,待他看清来人时,却不禁小小地吃了一惊。
眼前此人,身姿纤细中带着凹凸有致,且破天荒地束起了手腕,腰上也别着短剑,那短剑也令他不陌生,正是钟繇的独门暗器,鬼见愁。
提刀而来的是位妙龄女子,对阙晚空而言,实在也算不得陌生,在东武林蛰伏卧底的数年间,早已把钟繇的底细挖了个底儿掉,这位名叫陆筠坤的女子,可算得上钟繇的红颜知己了。他们时常并肩上山,共看落霞,也缠绵床榻,激情共鸣,她来救钟繇,是情理之中,可又的的确确出乎阙晚空意料。
因为这女子不通丝毫武艺,与她此刻之形象真是天差地别。
女人自然也看清了她的对手是谁,弯起嘴角笑起来,与阙晚空打起了招呼:“铁忌,擒拿钟繇,你是袖手旁观了,还是助纣为虐了?他废物也就罢了,你也如此废物?”
明知此事极不对劲,阙晚空还是问了一句稍显多余的话,“你怎么会来?”
“自然要救我的情郎,救钟繇,你还愣着做什么,不带我去解救他,莫非还要与我大战一场么?”
阙晚空笑道:“怎么能与你刀剑相向,跟我来,我们一起救小钟。”
他转身就走,步伐小心谨慎,完美避开其他巡逻护卫,来到了另一条更显僻静的道路上,他的脚程算不得快,却绝不算慢,陆筠坤竟也能跟得上,这便很能说明一些问题了。
阙晚空微微停步,与陆筠坤并肩而行,转头看她,陆筠坤也看他,率先开口:“收起你不必要的疑问,我本想见了钟繇,先给他一巴掌,现在我倒很想先给你来一下子,果然,男人没一个靠得住,现下这般局面,怎么还需我一个弱女子出手。”
阙晚空道:“你不弱。”
“废话。”
阙晚空又道:“你很强。”
“废话。”
阙晚空不说话了。
他们来到一处低矮屋门前,阙晚空为她介绍道:“此地有狄鹰与袁让坐镇,袁让精通奇门诡道,布下了天罗地网,你要硬闯不太明智。”
“那你说,有何法子可救钟繇?”
阙晚空道:“此地有后门,只有一道蛛网拦路,悄无声息地毁掉蛛网,便可顺利潜入。”
陆筠坤狐疑道:“如此显而易见的破绽,袁让与狄鹰岂会如此自负,他们是不是在骗你?”
“是不是破绽,一试便知,你不敢?”
陆筠坤捂着胸脯,瞪着大大的眼睛,“我可是位弱女子,你问我敢不敢的,你说我敢不敢?”
如此风情,难怪钟繇会深陷其中,阙晚空不搭理她,率先绕路,奔后门而去,弱女子紧随其后,几个呼吸间来至,那后门属实只能算是个门,破败门板虚掩着,一阵风吹来摇摇欲坠。
陆筠坤指着破门道:“你看你看,明摆了是个破绽,这是在请君入瓮呢,你以为这门后只有蛛网一道机关,或许咱们一进去就要身首异处,死翘翘!”
阙晚空道:“你不敢进的话,便只有一个法子救小钟了,等待明日启程,押解队伍开拔离城,你在途中救人,风险很大,不建议你尝试。”
陆筠坤大眼珠转着,拿胳膊肘拐他,撺掇道:“这个门或许是引我上钩的诱饵,或许只是袁让与狄鹰百密一疏的失误,倒不是我不敢进啊,我是弱女子,胆子小得很,你就不一样了,看你威风凛凛的样子,你去救钟繇,我在这里接应你。”
阙晚空才不信她的鬼扯,无动于衷地站着,片刻后,陆筠坤似乎也已妥协,摆手道:“算了算了,今夜是多好的机会,奈何咱俩胆子都小,只能作罢,你饿不饿,带我去吃东西吧。”
“如此深夜,店铺都关门了,咱们去哪里吃?”
陆筠坤眨着眼睛笑道:“去城门口,那里有家尚未打烊的铺子,今天傍晚时我去吃了一份千层面,味道好极了。”
阙晚空点头,随她转去城门,他们似乎都已忘了还有个钟繇需要解救,他们似乎真的只是饿了,天大地大,填饱肚皮才是最大。
途中,两个人并肩走着,阙晚空沉默着,陆筠坤率先挑起话头,问他道:“你有没有觉得这一切发生地太安静了,暗中有诸多巡逻岗哨,我先前一路杀过来,地上有许多尸体,可是你看,那些尸体虽然都还在,可为什么没有人发现呢?”
阙晚空道:“因为他们不相信一个小钟只能引来一个你,他们深信在你与小钟背后,定还隐藏着其他后手,今夜他们不会阻拦你,相反还会对你大开方便门,目的是想看一看在你之背后又隐藏着何等势力。”
“我能让他们如愿吗?”
“自然不能。”
“哈哈哈,当然不能,今晚咱们就去吃面,天亮后你就回去,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押解队伍启程后,咱们再想办法。”
自陆筠坤正午时分潜入西来城,傍晚时分吃过千层面,入夜大杀四方,暗中便已有了一双眼睛的盯视,他已然发现了这位女子的奇异之处,而阙晚空也发现了不对劲之处,他不动声色,心中却有了对策。
一路来到那城门口的面馆,果然还亮着微弱烛光,有个老妪倚着灶台昏昏欲睡,灶台上摆着两碗面,满满当当,却已凉了。
陆筠坤道:“出门前我嘱托婆婆留两碗面,你看,她果真就留了两碗,但是过了这么久,早不能吃了。”
说话间,老妪睁开了眼,看清来人,露出掉了大门牙的嘴笑道:“面都凉了,我再去下一锅热乎的,这位公子是你的朋友么,若还有其他朋友来,我就多下一点。”
陆筠坤挽着老妪臂弯,亲昵道:“好,再下三碗,婆婆的千层面很好吃,好吃到我都不愿意走了咧。”
老妪开心地笑着,去旁边面缸里拾掇面条,陆筠坤回来阙晚空身边,与他站在门口,调笑道:“他们想挖出我背后之人,咱们在这里吃碗面,他们会不会疑神疑鬼,觉得婆婆也是我的同伙,天一亮就把她抓走了?”
阙晚空苦笑道:“我替婆婆谢谢你。”
陆筠坤捂嘴笑起来,又给了他一拳,道:“此去长安数万里,你们不可能始终如此严防死守,谁又知道在这押解队伍中没有我之后手呢,我能救一个,也能救两个,别小看女孩子,女人若认真起来,可就没你们男人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