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颠簸簸地行了一下午,看看地图,距离下一座西凉附属城郭已不远了,若星夜兼程,天明时分便可抵达那座将军城了。
钟繇与阙晚空已分头撒了出去,充当斥候角色,先行探路,霍与抱着女儿接替了袁让的车夫角色,庾泗把杀己刀赠予她,深夜时分得有点东西防身。
空与裹着小毛毯,昏昏欲睡着,偶尔一睁眼,瞧见沙土上异常的车辙印,不解道:“娘,怎么有这么深的车痕?”
霍与低头去看,的确有道粗大且深的痕迹,类似车辙,一路蜿蜒向前,再细看却有不寻常,道:“你看咱们的车,皆有两道车痕,又有马蹄踩踏,路上这条仅有一道车辙,又无马蹄痕迹,莫非是辆独轮车不成?”
空与咯咯乐起来,“哪有什么独轮车,或许是让风给吹出来的一道大沟,再往前走便见不着了。”
霍与未明确表态,心中却渐渐生起不详来,只怕前方正有不可捉摸的巨大危险在等待着,等待着一行人的羊入虎口。
不过转瞬再一想,有阙晚空先行外出打探,便足以把心放回肚子里了。
在这个世上谁都可以不去轻信,唯独可以相信他,无论与他并肩作战的一秀还是各有心思的钟繇,在面对巨大危险时,岂不都把后背义无反顾地交给了他?
天下第一人,名副其实。
霍与却未发现,绑在车顶上的程思美早已挣脱了束缚,手里攥着绳子,仍旧仰躺着看天,不知心思几何。
同样在孤独望月的,还有久未出场的狄鹰,狄大捕头。
自轮回事件结束,钟繇伏法,跟随师父回去大名府,狄鹰便长久留在了沙齿国,没事就去城主府打秋风,梁颜色此人,身居高位,掌控天底下份量最重且没有之一的情报机构,本身就已充满了传奇色彩。
白日里庾泗传了信谍来,告知见到了重伤昏迷的程思美,今夜便有了失眠的狄鹰。
他并非担心程思美会否对郡主一案产生夜长梦多的牵连,也并非忧惧荀炳与程思美的暗中联手,他所牵挂的,统共没几个人,全在那条旅程上,那驾马车上了。
他靠着窗子喝酒,窗外也正有个人与他对饮,无论狄鹰戒不戒酒,安崇森都能跟他喝到一起去。
狄鹰再给自己满上一碗,怔怔地看酒碗,想起了那一夜荒城再遇阙晚空,他的确出现得十分巧妙,倒并非他实在是对那座城还有想法,只是很想看一看阙晚空再度相见时,那副聪明人的惊讶表情。
作为一个聪明人,体现他聪明的首要一点便是别把其他人当作傻子,于狄鹰而言,阙晚空武道高深,头脑也灵活,这样的一个人,最好不要与他做敌人。现在他倒无比希望阙晚空武道一定更加高深一些,头脑也要更加灵活一些,无论谁要做他的敌人,狄鹰绝对不会是其中一员。
二人简单叙聊之后,分道扬镳,阙晚空回去了西凉,他则再度回到了沙齿国继续着运筹帷幄的悠闲时光。
前些日子进入城主府与那位三寸舌的梁先生聊天打屁,得知了一件江湖轶事,几年前的江湖上忽然出现了一座神秘的千金城,此城惩恶扬善,做尽了好事,素来见不惯好人好事的梁大先生乔装打扮去拜访,要花重金请千金城杀个人,结果被人赶了出来,并加进了城府黑名单,不许你再踏足千金城方圆百里。
梁颜色双手一摊,委屈道:“你说说,天底下有这般的道理么?”
狄鹰摸着大脑门,纳罕道:“这个千金城,为何我从未听说过?”
“这岂不正是它的离奇之处?”梁颜色眼中闪着光,这是聪明人独有的慧眼,狄鹰不会陌生这种眼神,又听梁颜色道,“若非我掌握着情报部门,只怕一辈子也不会知晓有这样一座城的存在,你说说他们这一群人又只做好事还不留名,图的是什么?”
“这样无私奉献的人,我这辈子还未见过,啊对了,我的师父除外!”
梁颜色会心笑道:“若非我对名捕知根知底,只怕要说你一句拍马屁了,袁让这个人,千年才出一个啊!言归正传,说回这座千金城,处处都透着诡异,目前得知此城存在的,除了我的三寸舌,便只有帝国的那个十二言堂,咱们两家明争暗斗了多少年,情报这方面还是不分伯仲的。”
狄鹰笑道:“还得是您间谍用得好啊,我猜这十来年你明里暗里往十二言堂塞了得有千八百个谍子了,大家都心照不宣罢了。”
梁颜色道:“我往他那塞,他就不往我这塞了?反正出任务就让那些自诩为聪明人的卧底去打头阵,既然来了咱们王朝,就该有当炮灰的觉悟。”
狄鹰摆着手,“不关心不关心,你们都是聪明人,懂得用脑子,我等不过一介粗人,办一办简单案子还行,如此勾心斗角显然不够看。再者,说回那个千金城,您老人家对它如此上心,可不单单只是因为你见不得人家好?”
梁颜色笑得灿烂,像只老狐狸,夸奖道:“谁要是说你狄鹰不聪明,我把你头拧下来当球踢。的确是这样的,千金城若只是一味地做好事不留名,我高低得上书帝君,给它颁发个优秀匾额,光耀门楣,但是你我都知道,事出反常必有妖,在大家伙都自私自利各扫门前雪的情况下,缘何会有这样的一个组织门派?但是吧,说它反常,它还真反常到底了,近段时日我派遣谍子多方深入,你猜怎么着,我这能打得帝国十二言堂毫无脾气的三寸舌好儿郎们,愣是没查出一点东西来,倒真给我带来了无尽的兴趣!”
说着话,他已然捧腹大笑,十分开心的笑。
能够得梁颜色如此赘述,足以说明千金城十分不简单了,狄鹰摸着光头,问询道:“它的背后有可能牵扯哪一方势力?”
“不好说,皆有可能,而且之所以跟你说起这件事,乃因为他们的触手已经向你的西疆伸过来了,在这瀚海,你的情报网比我全面,理应知道我说的是何事。”
狄鹰举起酒碗,道:“小七传信来,汉十五率领仪仗兵与荀炳分道扬镳,看方向是去了南边,安崇森,你也去,任何威胁我瀚海地位的萌芽与危险,皆处之!”
安崇森不急不缓地饮酒,他好像从未急匆匆,看他饮酒是种享受,他不图大醉,只求醒复醉。
面对狄鹰的要求,他也并未点头应允或摇头拒绝,就这么喝着,狄鹰呢,自然也陪他一起喝,他想,自己这辈子大概都戒不了酒的。
——
同一轮月色下,将军城内,矗立着一座不大不小的庙宇,外墙破败,年久失修了。
众生喧闹,尘梦缭绕,迷迷离离的香火徐徐蒸腾着,闻多了还挺刺鼻。
荀炳摸摸鼻尖,忍住了打喷嚏的欲望。
眼前的这位高僧,是遍览天下名门古刹的荀炳从未见过的一位,高僧只穿麻衣,透气的那种,天气毕竟已热了起来,他的名贵袈裟整齐地叠好,就放在蒲团边。
只看他背影,有几分落寞和清欢,常年浸淫阴谋诡道的荀捕头很羡慕这种超脱,上一个羡慕的人,还是那位在瀚海搅动无边风云的一秀和尚。
傍晚时分在城中闲逛,瞧见了这家寺院,便进来上炷香,走走看看,现下已近黑夜,便来拜见禅师,这位禅师架子倒忒大,不拿正脸看人。
不过倒无所谓,来此上香闲逛纯粹是为打发时间,他的目标此刻虽不在城内,但也不远了。
放眼去看,城门大开,一驾马车缓缓驶入,赶车的是位貌若中年的男人,车顶上的那位已被卸了下来,程思美事先把绳子又给自己绑了上去,这才不曾露馅。
将军此城,与西凉倒没太多牵连,单以地理位置看,距离潼关是有便利性的,王朝军队出兵西疆,第一站往往便是此城,关于此城来历,还有个不知是真是假的典故。
据传,在那王朝刚刚得国的数年间,不论西南宫城还是西凉,零星大小数十国皆不服教化,隔三差五造个反,彼时的将军城还是一片不大的内陆湖,是潼关守将挖出来用作战时储备,就在那一日,忽见远方大军压境,根据斥候禀报,竟是北方魔筑浩荡而来,意图侵染人类世界。
魔筑早已消失千年,现存人类实在无法想象这样的一群魔鬼威压滔天,那一日,天穹变色,墨云翻滚,更有失去肉身沦为恶灵骨龙的庞大魔物在云间翻滚,声声嘶吼震彻天地,吓得人瑟瑟发抖。
就在束手无策之际,忽然有业火红莲从天而来,有位红甲剑客雷霆现身,带着他的红甲天兵大杀四方,战得那群魔鬼毫无还手之力,天空的骨龙要来帮手,哪料竟也撑不过一合,遭了一剑分尸,嘶吼着灰飞烟灭。
此战持续数个时辰,最终以红甲将军与他的红甲大军胜利为告终,将军以内陆湖为基,原地起了一座城郭,用以抵挡魔筑的再次侵袭,后人为了纪念这位神兵天降的红甲将军,便为之取名将军城。
钟繇与阙晚空早已先遣入城,将大概情况打探清楚,选了个中规中矩的客栈下榻,待袁让赶着车队抵达,便鱼贯入内。
将军城毕竟地处西疆,偏僻得一年半载不见有人来,若有成群结队,除了潼关守军来此巡逻,便只有往来东西方的商贾了,今夜这一支车队到来,势必吸引来闲杂目光,就在对面那小寺庙,屋顶上坐着个百无聊赖的男人,手里捧着刚买的糕点,小口小口嚼着。
吃完一块青稞饼,觉得滋味不错,朝阙晚空递过去,“阙大侠尝尝,算是本地特色了,可以给空与买点带回长安。”
阙晚空一点一点推刀入鞘,明亮的刀光重又隐藏于鞘内,接过荀炳的糕点,尝了尝,他少年时候行走江湖,这类青稞饼是吃过的,现今再品,味道似乎有所改良。
“入夜时分我见城外有军队活动,为免打草惊蛇,就没靠近看,不过看那架势,必是仪仗兵无疑,如此推断,你定在城内。”
荀炳抬起眼皮,惊讶道:“仪仗兵怎会在此?”这倒并非他惺惺作态,若汉十五当真率领仪仗兵来此,跟先前的计划是有出入的,汉十五又怎能不听指令,私自跟踪他而来?
转念一想,凡事皆可利弊转化,汉十五不去南边倒也好,正可为将军城即将到来的灾难出份力。“阙大侠,众矢之的,你是否感觉出来了?我在此等候,与你是友非敌,你若有计划,大可与我知会。本来是把汉十五支走了的,没料想他竟敢私自回来,不过倒也好,可作你我助力。”
阙晚空细思,询问一句:“一夜之内,能否把百姓全部疏散?”
“疏散到哪儿去?潼关?”
“有仪仗兵出面,翁戚想必不会拒绝,午夜可以动手,我来协助。”
荀炳站起身,把余下糕点尽数给了阙晚空,“那我就要先去知会城主府了,将军城的那位总兵是个轴脑袋,若说服之与你我一起行动,颇费思量。”
阙晚空自然要给戴个高帽,微微笑道:“荀捕头出马,说话比我等江湖草民好使,此番一战,你出力最多,我必须要在袁让面前给你多多美言。”
“好说好说,我在王都藏了一屋子法道贞要,袁先生可得帮我签个名!”
阙晚空皱眉,“全给你签上?”
“有劳阙大侠!”
那可要累惨袁让了,转念一想,法道贞要是袁让所着,乃法道一门的宝贵典籍,你自己写的,就要自己承担后果了,不过荀炳此要求便只管替他转达,是否应允端看袁让如何了。
他二人就此分别,按照计划分头行事。
等到阙晚空敲响房门时,并没人来开,他与钟繇及袁让共宿一间,当然,还有那位程驸马。
方才在大堂瞧见袁让背着空与玩风筝飞飞飞,大家还打过了招呼。
却没见到钟繇。
推门入内,一切从旧,除却方才入住时放下的少许行李,床边还绑着程思美,再无他人。
环顾屋子,只有一扇门和一扇窗可通行,开了窗子看几眼,并无钟繇翻窗的痕迹。以钟繇实力,若翻窗而走,定然不至留下蛛丝马迹,再者,屋里还有个大活人,不论程思美昏迷的真假,钟繇都不会做出任何可留下把柄的事。
阙晚空对于这位搭档,早已比钟繇还要了解他自己了。
看了一眼昏睡着的驸马爷,阙晚空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