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义......和、情感......吗?”船长先生嗫嚅着这两个词,似乎颇为动容。但他很快便收拾好了神情,又一次提出了似乎和他没什么关系的质疑,
“贵国这些被遗弃的士兵,似乎已经丧失了正义性......或者说,他们失去了身为士兵的本分。”
“呵......”一直默不作声的安德烈·纪德喉间溢出一声低笑,他看向船长,眼神仍是一片死寂,语气中却带着讽意,“正义性?士兵的本分?”
“我的士兵,曾在四十人对抗六百人的要塞战里守住防线。那时他们信的本分,是守住身后的土地......”
“后来他们被祖国当作弃子,扣上战争罪犯的帽子,只能靠伪装敌人活下去时,他们守的本分,是让兄弟活下去......”
“至于正义性.....呵呵.......” 他愈发压抑不住地笑出了声,那两声干涩而苍凉的轻笑里像是裹着碎玻璃渣,
“当我们被自己人背叛,连战死的荣耀都要被剥夺时,谁来和我们谈正义......”
“现在我们要做的,是找到一个像样的敌人,死在真正的战场上......这才是士兵最体面的本分,是比你们口中的‘正义’,更实在的归宿。”
安德烈·纪德叙说的语气并没有多么强烈,像是失去了力气一般。他下意识向船舱下层看去,眼神空洞,仿佛穿透了地板看到下层关押着的他的士兵们......
“你可以说他们是亡灵,是罪犯,是疯狗......但永远别质疑他们的本分!”他的语气陡然沉了下去,片刻间,变得近乎咬牙切齿,
“我知道stone是个正义而肩负使命的组织,但是你依然不可能懂......你也没有资格审批我们这些罪人......因为,你从未为你的正义、本分和责任付出过被全世界抛弃的代价!”
他听上去是如此坚定而不容置喙,他那满是疲惫的、几欲干涸的红色眼眸中正闪烁着两簇火光,是灯光,还是怒火......又或者,当真是他所追求的迷执到邪恶的圣火么......
“我知道像你们这样自诩正义的人们是怎样的......不过就是牺牲罢了,不过就是,心甘情愿牺牲的心情......你们拥有的这种大义,难道我们不曾有过吗?你们当真有哪里比我们更加高尚吗......”
安德烈·纪德刚刚还为了兰波所言的脱罪而抑制不住激动的内心,但这一刻,为格列佛的话而感到万分嘲讽的他,还是忍不住说出了那早已在流亡中被奉为真理的信仰——
“子弹穿过心脏的那一刻,才是士兵真正的终点。”
这偏执的发言让保尔·瓦雷里顿生急切。他这几日做了各种努力,纪德都不愿与他交流......这一刻,他只觉过往的种种担忧终于确凿地应验了。
他几乎立刻就想开口相劝,然而船长先生竟比他反应更快。
“痛苦不是把杀戮当成归宿的理由。”格列佛先生直视着纪德的眼睛,语气平静却尖锐,
“你说你们的本分是死在战场,可真正的士兵,哪怕被抛弃,也该守住对生命的敬畏吧......”
“现在,只为了逼出一个能杀死你们的对手,你们在滥杀无辜的路上越走越远了。这不是体面的本分,是把自己活成了战争的祭品,连带着把‘士兵’这两个字都拖进了偏执的坟墓里。”
这个话题似乎当真触到了格列佛先生的真心,他这不同寻常的共情式反驳是如此显眼,他顷刻间便有如此多的话要讲,几乎毫无保留......
“我见过真正的战士——他们哪怕只剩最后一人,也会为保护平民而战,而不是把城市变成屠宰场。你们只是不愿承认,自己早已从被背叛者变成了施暴者。”
“我也并没有觉得自己更高尚。我只是亲眼看到了,一群本该有尊严的战士,把堕落当作信仰......这就是此刻我的双眼所看到的事实。”
“......”安德烈·纪德被捆缚在椅背后面的双手骤然握紧,面色一片惨白,“......我们要的从来不是杀戮,而是解脱。”
“当我们被当做垃圾丢掉时,就被迫失去了战士的身份和责任。只有与真正的敌人战斗而死,才能重新获得作为士兵的荣誉和解脱……这种追求难道有错吗!”
他像是叫嚣般突然加快了语速,却又极力地压低了声音,因此难以避免的颤抖起来,
“你没被全世界抛弃过,所以你能站在那里说堕落......但这是我们的精神唯一能抓住的东西了......”
他的语气又渐渐恢复了冰冷,就像是冰原上的最后一丛篝火在深夜缓缓地熄灭,余下的灰烬被寒风刮得一片不剩......
“哪怕它是错的,也比像垃圾一样腐烂掉要好......”
“......”船舱内一片安静,只有壁炉中火苗燃烧的声音,这个暖烘烘的屋子在这一刹却显得冷寂极了。
众人一时没有说话,谁也没料到会发生刚刚那段猝不及防的对话,今晚的谈判可真是完全没有谈判的样子。
许多人此时已忘记了场合,几乎每个人的思绪都被这个用嘲讽的姿态说着冰冷自白的阶下囚牵动了......
或许是因为格列佛的船员们本就不普通。他们全都是爱尔兰人,全都为了一个目的聚集在这里,他们还有一些兄弟在其他地方......
尽管stone的目的是独立,但有一点毫无疑问——他们全都愿意为了爱尔兰和爱尔兰的人民而战,与士兵别无二致。
因此,他们恍惚间似乎能理解士兵被国家抛弃的痛苦,又觉得自己永远不会像mimic的人一样偏执......
这般所思所想又着实太像是冷漠而自以为是的旁观者,令他们忍不住愈发代入地思考,爱尔兰是否会有抛弃他们的一天,他们是否也会堕落......
不,只要是在首领的带领下——就像是被最可靠的掌舵手牢牢把控着,爱尔兰这艘船绝不会有偏航触礁的一天!他们的船长也从来不会放弃他的每一个水手!
“我来此,就是为了让你们得到承认。”千代宁宁开口打断了船舱内这阵复杂而严肃的沉默,“我说过了,最后的结局应是脱罪回国。”
纪德刚刚的自白并不至于太过出乎她的意料,但她仍然聆听得十分认真。
他似乎已经隐约意识到了自己的偏执,只是被抛弃的创伤早已把他困死在原地。
他不敢承认堕落,因为那意味着他们所有的坚持都成了笑话。所以他只能硬撑着,把死在战场当作最后的遮羞布,哪怕那早已偏离了士兵的初心......
清晰地认知到他的无能、无奈和无力后,她略微感到了些释然:还会痛苦和挣扎的话,其实是还有救的意思吧......?
她当真害怕这个男人的心灵无可救药——那几乎就像是给她的某种想法判了死刑。
天知道,她本来就觉得《窄门》的一切,都不像是能从她身旁的这位纪德先生的头脑中诞生的样子,本就已经够违和与困难的了......
但她从来都是不肯放弃那种机会的。
而若是她的设想能实现,脱罪是绝对的吧......
就是这样,她方才所说的其实与他人的谋划或请求无关,更多是她自己对未来的安排和推测。——只因在她心中,那个名字......确实是超越者潜力!
“安德烈·纪德。”她无比郑重地唤出他的全名,“如果能荣耀地生,又何必过早追求荣耀地死呢......如果我没弄错的话,复活难道不是比牺牲更神圣吗?”
安德烈·纪德近乎呆滞地看了过来。他与兰波并不相熟,现下听着这种宣告般的发言,只觉得怔然又疑惑......还有他心脏中的热血,正在无比清晰地、规律地涌动......
“不只是夺回士兵的荣耀,前方还会有更大也更绝对的荣耀,几乎无人能剥夺的荣耀......”这话无疑让他更加疑惑了......
“不要再沉沦于那个作为渺小的个体而失败的战场了,从现在开始,找到让你的心灵彻底觉悟的方向吧......”
“作为渺小的个体而失败”......这简短精辟的总结是多么无情,让他不得不从士兵的神圣性中清醒过来......
他竟立刻明白了兰波的意思——与上级军官相比,他太过渺小,这才是他成为败者的原因。
这本就是极度浅显又不可反驳的。但他以往下意识就略过了这点,连仇恨也没有过,他的情感在被丢弃的一刹那就全部转化成了对整个世界的失望......
然而兰波却说,这是他作为渺小个体的失败......仿佛他的失败只是个人的、是变得不再渺小就可以改变的......那不就是在说......根本没有以士兵的身份对世界绝望的资格吗!
他越想越觉得,在格列佛的质问中,他似乎还是一个军人,而兰波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才是否定了他的一切......
可兰波却分明是要“救赎”他的意思,还说什么“夺回荣耀”......他可从未在内心使用过这样积极的、抗争的用词,就如同他过往那毫无叛逆的人生一般......
安德烈·纪德的大脑只觉得疑惑到接近荒谬了,心脏却愈发强烈地鼓动起来,像是胸腔住着什么不可名状的生物,正在里面蠢蠢欲动——
“你想要我如何觉悟......”
我怀疑,怕是要觉悟到将你的整个大脑彻底换掉的程度才行......千代宁宁在内心默默地回答了,又克制住没有真的说出口,毕竟这听上去完全就像是要洗脑再利用的那种内涵。
不再理会安德烈·纪德这个在这里其实并没有任何话语权的小插曲,她又转头看向船长先生,直白地抛出了那句她早就想问的话:
“所以,格列佛先生,将mimic的人交还给我们,应当没有问题吧?”
“如您所见,我们的确另有目的,但那只是针对法国政府内部某些人的隐瞒,并没有一丝一毫对stone的算计......”
说到这里,她所化身的兰波先生那张白皙忧郁的脸上,泛起了一个神秘又像是腼腆的笑意,
“请见谅......在下已经迫不及待要开始......这项上帝的工作了。”
上帝的工作......乔纳森·斯威夫特无法放过这一形容,然而信仰上帝的他却离奇地并不觉得这比喻冒犯。尽管常理而论,再平淡的语气都无法掩盖这一自比背后的狂妄。
他所指的“上帝的工作”是,救赎和指引mimic的这些迷途的人吧......
并非迷惑和谎言,他并没有在无的放矢......不知为何,他轻而易举地就产生了这种判断,并且有种莫名的感觉,想要立刻把刚刚发生的对话告诉某个神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