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铁壁炉中,云杉木燃烧着,将壁炉内壁暗褐色的锈迹映得发亮。
琥珀色的火苗跳动在炭块缝隙间,又跳动在,一双因混乱如麻的思绪而异常晦暗的翠绿眼眸中......
独坐在房间里的江户川乱步正在思考自己的现状,并非是他目前被困在小说中,从表面上看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的现状,而是......他在现实世界的现状。
他不是异能力者,社长不止明知道这个真相,还一直骗他是......甚至还在那之后开设了武装侦探社,让他成为了社里唯一的侦探......这就是他的现状吗?
这一隐隐确凿的假设,使他在被欺骗和被信任间摇摆:
如果“超推理”不是异能力,身为普通人的他,真的值得那种信任吗?
或许其他人经过一些学习和训练就能胜过他,比如埃德加·爱伦·坡......他就很有潜力;在今日挑战前,那天的那次平局一直被他认为是能与“超推理”媲美的程度......
如果“超推理”不是异能力那种根深蒂固的、不会失去的东西,那么,是否有某些场合,他无法发挥出那种才能......是否有一天,他会变得平凡,彻底失去“名侦探”的荣誉......
思维的敏捷在生物学上是会消退的东西。这是不需要多么充分的生物学知识就可以知道的事,每个人都知道。
那么,为什么要给予一个非异能者的头脑那种信任?又为什么要让他这个非异能者本身对此深信不疑?
一直以来,“超推理”这个异能力是如此恰当——
既可以让他为之骄傲,骄傲于这个异能力的特殊和在推理上无人可敌的强大,又让他明白自己属于异能力者这个群体,也就是说,存在可以接纳理解他的群体......
假如超推理不是异能力,这两点全都变得摇摇欲坠......
不是异能力的话,就有被超越的可能;
不是异能力者的话,就只是普通人......
但他在普通人中也是个异类,在遇到社长前的生活都无比清晰地告知了他这一点。
假如不是异能力者,他属于哪个群体呢......或许有一天,侦探社不会再需要他......
无论如何,此时的江户川乱步无法仅凭自己得出一个积极的答案。
若是社长或晶子在这里,想来会告知他,“武装侦探社是为了发挥你的才能而存在的”。
那么,乱步就会更清楚的明白,武装侦探社就是他本应容身的地方,并不需要去整个异能者群体中寻求认同;
更深层的意思还有,江户川乱步是武装侦探社的核心,武装侦探社是他的责任。
“责任”这个词是十分重要的,因为,无论是普通人还是天才,对“责任”的意识觉醒都是成长的必经之路。
事实上,对乱步而言,有些问题终究是难以想通的;并非是困于思路上的不通畅,而是因为——
天才的身上,本就缠绕着名为孤独的藤蔓。
若想斩断这藤蔓,向来是要依靠一些外力的;而那外力在施展时,又总需注意藤蔓上必然生长着的尖棘......
原定轨迹上的乱步也未必就想通了一切,他只是,被逼迫至了极点。
他无法看着晶子死去,他必须发挥晶子濒死时依旧信任着的、他那非异能者的才能,破解真相,带着晶子离开;
并且在接下来侦探社所面对的层出不穷的、愈演愈烈的挑战中,他也只能继续承受那种期待,承担那份重任......这无疑只能用成长来形容。
此时独自一人身处小说世界的乱步,显然缺少了那种让他的理智无法暂缓、他的情感无法退缩的“威逼”,因而无法指引自身的思考走向责任论的那条路;
于是,他不可避免地走回了当初被他错过的那条路,通向了一片泥泞的沼泽地——为什么自己会是普通人中的异类?
这或许就是社长欺骗他的原因。
当他感到晕头转向只能试着切换角度,譬如社长的角度,来思考此种迷茫的根源时,很容易就能得出一个结论——社长的欺骗,无疑是属于善意的谎言一类。
那么他的善意是什么呢?社长显然是认为,他不能接受自己是普通人,更不能接受自己是普通人中的异类......这两点就是同时存在着。
然后再想想彼时的自己,无法接受这个真相、不具备清晰自我认知的自己......似乎根本不可能承担侦探社的责任——他当时完全是因为相信了自己是非凡的异能者,才有了那种超然的信心和使命感......
无论如何,江户川乱步现在实际面临着的并非被欺骗这种表面问题,而是许多天才都无法解决的、关于世界本质与自身存在价值的问题!
无法解决这一困扰的他,不得不反复挣扎起来:他是异能力者,分明是有证据的——“超推理”能被她的异能力收集与使用......这一点是十分确凿的,他看过她的异能书......
“日本侦探推理小说之父”......他记得十分清楚,那位或可称为同位体的作家先生的名号曾令他感到与有荣焉的骄傲......
当然是需要这种级别的荣誉的辐射,才能在这个世界催生出“超推理”这样非凡的异能力!——这难道不是完全符合那个作家与异能力者的法则吗?
由宁宁的出现所揭露的这一法则,无疑使他对这个世界有了更清晰的认知......所以说,他怎么可能不是异能力者呢?
“作家”......这是一个在他的生活中突兀出现又日益熟悉起来的词。
他此刻已不再排斥找出真相,因此只要按部就班地思考下去,即使像个普通侦探那样慢吞吞地思考,也总会轮到对这个词的追根溯源。
——那种慢吞吞的推理也并不是他原本以为的那么无用,仍然能将他导向真相,他现在就站在那扇真相的大门前......
当他开始深入思考“作家”这个词时,很快便抓住了某种逻辑——无论他是普通人还是异能力者,在宁宁那里恐怕都是一样的......
最重要的是“作家”这一点,这才是她最看重的。
在今日之前,并没有哪里出了差错:他作为本世界的“江户川乱步”也能写作,他已经在努力成为一位真正的作家......《心理测验》已经获得了认可......
那么,目前出现的唯一异常是——“江户川乱步”是一位文豪,他确实就是与那位文豪连结的正确人物,但他却不是异能力者......这说明了什么?
“文豪......在世界的规则中,是高于异能者的存在啊。”——得出这个结论竟然如此容易,就好像他当初一见面就识破了宁宁酱的异能力一样容易。
“超推理”,果然从来没有消失过啊......这在此刻像是细枝末节的思考依然顺利地同步进行着。
江户川乱步站起身,拿起壁炉旁的火钳,打开了那扇密封条损坏的炉门,熄灭了那总是让他昏昏欲睡的炭火;然后,他又走到窗边打开了窗户。
呼啸的暴风雪立刻灌了进来,室内原本弥漫着的温暖气息——松脂燃烧的烟熏味、木头碳化的焦香混合着壁炉铁壳受热后产生的金属气息,或许还有别的什么......这毫不违和的冬日气息飞快的消散了。
“也就是说......大家都是作家的那个世界更加高级。嘛,似乎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世界怎样,根本就不重要......”
望着窗外唯有黑与白的混沌世界,他微不可察地低语,那湿润冰凉的风雪让他忍不住有些瑟瑟发抖,他默默抱紧了自己,却没有移步离开,
“重要的是,‘江户川乱步’所属的,大家所属的,是更高级的那个概念......不是异能力者,而是......‘文豪’。”
历史在这一刻重演了。——如同社长当初告诉乱步他是异能者一样,他在这一刻为自己建立了新的认知。
这一认知可比之前的那个稳固太多了:只要他继续创作,像他早就承诺宁宁的那样,成为一名真正优秀的推理小说家,这一认知就不会被推翻。
一旦建立了此种认知,剩下的一切都很容易......
他不是普通人,因此会成为普通人中的异类。
他是“文豪”这种特殊的存在,这就是他所属的群体,就和其他人一样......
他能从宁宁的态度中找出他的同类:社长,晶子,织田,还有爱伦·坡和中原中也那些人......全部都是。
而他是无异能者这一点,也不再是一种否定......这正是他在“文豪”这一群体中的特异之处!
如果“文豪”都是异能力者,那么,毋庸置疑,以毫不违和的姿态混迹其中的无异能者才是最特殊的!——不,仅仅毫不违和并不足够.....
绝对的高姿态,最强之人,这才是......绝对天才的证明!——而他向来都是如此做的.....江户川乱步在这一刻又找回了他身为“名侦探”的那种理所当然的自信与骄傲。
基于新的身份认知,他又不停歇地为自己赋予了新的使命——赢过那些妄图挑战他的“文豪”们,其中他的同行,也就是与“推理”有关之人,显然需要特别关注。
“所以说,赢下眼前的挑战,只是第一步啊......”这大概算是他第一次面对同类与同行的挑战......
尽管这第一次便是令“超推理”也变得迟钝的挑战,但是——“名侦探当然不可能输!在这种初级阶段就认输更是无法原谅!”
转过身离开了窗边,侦探先生终于打算去拿那把完全没必要消失的凶器了:如果杀人动机是“复仇”,凶器想来也是同样的象征,因此......是在那个地方。
他打开了房门,同时打开了那扇,早就伫立在他面前的、名为“真相”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