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晚辈对你敞开心扉之际，你却走神了。
——是不是……哪里有点儿问题？
你模模糊糊意识到这点，垂着眼睛保持沉默。
面前的竹千代却依旧絮絮叨叨地诉说着：
“当然了，有些话，如果是和父亲说，一定能得到不一样的答案，我说不定能够问出口呢——‘您当初和母亲成婚，不会觉得紧张吗？’‘成为丈夫，成为父亲是什么感觉呢？’‘对待嫁进来的妻子，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因为叔父一直没有成家，这样的问题，我就算询问您，您也是回答不出来的吧？”
“父亲可以告诉我答案的，如果我问出口，有一半的可能他会训斥我，另一半的可能，说不定他会悄悄告诉我，应该怎么做……”
“不知道当年的父亲，在成婚的前夕，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在人生面临重大转变的时候，到底该以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父亲还没来得及教会我这些，就离开了——啊啊！我也只对着叔父抱怨一下，有时候想想，在这方面，父亲真是不负责任啊，那么年轻就死去了，还好有叔父您及时赶到，不然这些年来，真是不敢想象该如何平安度过……”
“听说您当初是接到父亲的来信才回到继国城，能够抛下在外的一切，又回到继国；还有小的时候，抛下一切离开继国——人生面临重大转变的时候，您是怎么想的呢？犹豫、恐惧、期待、慌张、止步不前、孤注一掷、一往无前，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一点点也好，您能教教我，和我说说这方面的事情吗？”
你：“……”
俊朗的少年人两颊泛红，逼着自己注视你，声音轻微，笑容羞赧，这副神情不可谓不可爱。
你说：“他一定是期待着你的出生的。”
竹千代脸上的笑容顿住了：“……是？”
你一字一顿地接着说：“你的父亲，一定期待着你的出生。”
竹千代脸上的红晕褪下：“啊……”
你继续说：“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他不会训斥你的，会温柔地教导你，长大成人是怎么回事，之后应该怎么做。他是非常温柔的人，一直都是，但身为武士不能总是笑眯眯的，就只好板起脸——武士都是这样的。所以，看上去好像很严格似的，他其实非常温柔。”
沉默了一会儿，竹千代低着头：“……是，我知道了。”
话题被拉回来，你说：“面临重大转变的时候……其实没有重大转变这回事吧？”
竹千代脸上的神情又顿住了：“是？”
你挺直脊背，一本正经地描述道：
“所谓的【重大转变】，做出这样的区分，是为了什么呢？接下来的一个月要成婚，所以这一个月非常重要，这样想着，整个人就会变得紧绷起来了吧？因为打心底里觉得，这是非常重要的，无论是接下来的一个月，还是自己该有的认真的态度，都非常重要——可是，真是这样吗？【重大转变】这个说法，明明是事先自己强行标注上去的。”
“我小的时候，离开继国，我从没想过那是我人生中的【重大转变】，许多年后回到继国也是一样，这么做的时候，心里的想法——”犹豫片刻，你继续说道，“‘这样做比较好。’‘大家都会满意的，可以获得幸福。’‘那么就去这样做吧。’——这么想着，事情就非常自然地发生了。”
“离开继国，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奔跑在明月照耀的田间小道，迎面的夜风好凉快；回到继国……你看，事情就这样发生了，没有【重大转变】，接下来的每一天，和之前的每一天一样，一样的重要，也一样的不重要，从降生的那一天开始，到入土的那一天结束，事情不断在发生，也不断在结束，人生在天地之间，就像白马在细小的缝隙前跑过，转瞬即逝。”
竹千代：“……”
你说：“没有【重大转变】，也或许，每一刻都是【重大转变】，既然之前都做得不错，之后也是可以的吧？作为看着你长大的长辈，我想，竹千代你一定可以成为优秀的丈夫，也会成为优秀的父亲，不是因为血统，不是因为期待，而是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成长为了这样的人。”
竹千代愣住了：“……”
你低头喝茶：“……”
你的话，他是否有听明白呢？
虽然，如今回想，你也不明白自己刚刚说了些什么。
身为可靠的长辈，说出这样一番语重心长的言论，还算说得过去吧？
你的一盏茶喝完，对面的年轻人终于反应过来。他长长呼出一口气，喃喃道：
“叔父，您的话真是——”他斟酌着词句，“发人深省。”
你：“……”
发人深省吗？
仔细想想，明明是非常具体的“马上要成婚该如何转变心态”的问题，回答方却突然高深立意、泛泛而谈，抛了好多大道理出来，这样的回答，是此时的竹千代需要的吗？
他的紧张与焦虑，在得到这样的回答之后，有缓解吗？
你注意着竹千代的神情。
他松松倚着旁边的隐几，一只手撑着下巴，目光飘向院子里的松木，松木下的池塘，今日天气很好，池水清澈，镜子似的反射着青松与蓝天。
竹千代嘟哝着：“您说得当然有道理。可要是以后的每一天和之前的每一天相似，重要，也都不重要——这样的生活不是非常乏味吗？一眼可以看到头，不，应该说是现在的自己做了【一模一样】的标注，所以之后的人生都可以看见了，没有惊喜，没有激情，没有开心与不开心，因为现在的自己已经标注好了。”
他的目光飘向你：
“叔父，这样的人生，真的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