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呦呦实在没想到还会在这个地方见到别的旧识——楚瑶。
霍青山也实在没想到短短不到半天的时间内,会再一次见到她。
三号屯兵洞里,那两个人正大眼瞪着小眼维持无声对峙状,楚瑶作为在场唯一一位知晓两人旧情的知情人,束手站在一旁,一会看看孟呦呦,一会又看看霍青山。
刚刚来时的路上,侦察兵带着她绕到急救站去接另一个人,当她看见对象是孟呦呦的那一刻,着实吃了一惊。
霍青山原本半蹲在地上正在检查弹匣,余光瞥见洞体右侧的拱形缺口处有人进来,打头的是他派出去接人的侦察兵。
再往后,直到那个熟悉的纤瘦身影弯腰逆着光闯入视野,男人手上的动作霎时顿住,他抬起头来,就看见她一手撑着布满苔藓的岩壁,脚下步伐灵活地跳过排水沟,朝着这边的方向走过来。
男人握枪的指节不自觉捏紧,金属外壳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身旁的秃鸠瞥了一眼,发现他们排长的手背青筋暴起,嶙峋的骨节异常鼓突,连带着露出的半只小臂肌肉都绷得紧紧。
霍青山的目光迅速扫了眼她右侧缠着医用胶布的那只手,目光短暂凝滞了下,很快又移开。
他站起身来,疾步生风般略过孟呦呦的面前,对着隐没在洞内角落的通讯兵,冷声吩咐道:“给我致电团指挥部。”
男人移动时脚步太急,作战靴碾碎了一截枯枝。
见此,孟呦呦像是瞬间明白了他的用意,几步窜到男人面前,梗着脖子大声质疑道:“你只是一个排长,没有权利否决指挥部的用人方案。”
霍青山垂眸睨她,眉间蕴着厉色,声音不带温度:“我要为我手底下的兵和整个行动计划负责,一个手上带伤的翻译员,你到时候准备怎么爬上悬崖?”
“作为本次侦察任务的行动指挥,人员状态不达标的情况下我有权申请换人。”说完这句,男人转过头去不再看她,转而对着通讯兵直接下令:“致电团指,立刻。”
通讯兵闻言点头示意后,一只手稳稳扶住机身,另一只手握住摇柄匀速转动。野战电话机发出“咔嗒咔嗒”的机械声响,在无人作响的洞内显得格外清晰。
一起都发生得太过突然,洞里的众人大多并不理解怎么就一下子演化成这般局面?几个侦察兵或蹲或站,维持着一分钟前的姿势一动不动,无一不竖着耳朵关注着这边的动静。
摇了几圈后,通讯兵将听筒贴近耳朵,“团指,这里是A区前沿防御阵地三号屯兵洞,侦察排霍排长请求与邱团长通话。”他的声音很稳,没有多余的情绪。
短暂的等待后,通讯兵看向霍青山:“通了。”
霍青山一把接过听筒,语气干脆利落:“本次的特3号取证任务,我对团指配备的翻译人员提出质疑!”
“有什么问题吗?”邱团长沉入磐石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她的背景资料我看过,身世很清白,祖上从军从政的都有,并且熟悉Y国北部的三种方言,这很难得,个人能力上可以说是十分突出。”
“我们这次的侦察任务有关监听取证的部分,经过多方因素综合考量后,选取的渗透路线是观察所高地西南侧的悬崖,团指调配过来配合行动的翻译员左手有新伤。”仔细听就能发觉男人的语速略有些急促,与他一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从容做派对比之下,稍显违和。
“根据侦察作战条例规定,手部有未愈合的开放性伤口者,不得执行垂直攀爬任务。”霍青山搬出了规矩。
一个平时最不爱守规矩的人,行事作风将“规矩是死的,但人是活的”这句话贯彻到底的人,居然也会有那么一天,一板一眼地搬出规章制度来压人。
“我要是短时间内能找到别的符合条件的翻译员,还会派一个手上带伤的去?”邱团长口气渐恼:“整个战区的Y国语翻译员统共也就一百来号人,其中懂Y国方言的翻译员更是不足二十人,你小子知道咱们这地儿每隔几天就会伤亡一个翻译员吗?”
听筒那端中年男人中气十足的声浪带着吼意:“c区上个月三天之内接连换了五个翻译员。
霍青山!你还在这给我挑三拣四!”
这端的霍青山不说话,无声表达着他的持续抗议,犟的让人直冒火。
邱团长吼过一阵过后,慢慢说服自己平静下来,对付这种刺头还是得使用怀柔政策:“要不我怎么会点名让你亲自带队呢?情况是棘手了点,可是比这更棘手的情况你霍青山又不是没遇到过。
再者说了,我已经让军医鉴定过了,她的手伤还没达到2级损伤,一定程度上可以允许参与行动。也征询了翻译员同志本人的意愿,她是同意参与行动的。
更何况要是没有翻译人员随行,你们冒死采集回来的录音证据就是一块废抹布。”
邱团长大喘一口气,也效仿霍青山搬出了条例坐镇:“总参三部条例第17条白纸黑字——未由moS-3级译电员签署的录音资料,不得作为作战指令执行依据或军.事.法.庭证据,应按废磁介质销毁流程处理。”
辩驳至今,局势已然大白,两边都有理,无非就是战场上难以避免的稀缺资源和优级战术之间的矛盾,却又不得不做出取舍。
最后还是邱团长一锤定音道:“特事特办,这个调令我已经签字特批过了,出了问题责任我担!”
电话挂断后,洞内一时鸦雀无声。
旁听完通话全过程,确认人员安排尘埃落定再无转圜的可能性之后,孟呦呦别过脸去,转身往洞口方向挪动几步,一个眼神都不想分给他。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男人裹着寒意的一声令下“全体都有——立正!现在对表!”
孟呦呦脚步顿住,一抬眸,发现洞内的战士们全都干练有素地迅速列成一排。
见状,孟呦呦也赶忙站到队尾。
霍青山只身立于队伍前,黑眸微眯,一一扫过面前众人的脸,周身的气压凛冽而肃杀,像某种大型掠食者在发动攻击前,最后审视一眼麾下獠牙的战力。
这是孟呦呦从未见过的一面,她心惊不已,只感觉后颈处骤然攀上一阵刺麻。
哪怕她曾经和他一同参与过实战演习考核,也从未见他,何时向外散发过如此令人胆寒的气息?
除了危险,还是危险,孟呦呦第一次害怕对上他的眼睛。
就在他的目光快要扫到她脸上的前一刻,孟呦呦来不及判断自己是出于何种心理,慌忙垂下了眼眸。
男人的目光没多做停留,下一秒就见他从作训服内袋掏出一台漆面斑驳的授时收音机,右手粗粝拇指拨动调频旋钮,收音机发出刺耳的电流杂音。
“b京时间”,他的声音掷地有声,是角斗场上具有毁灭力的王正在发号施令:“xx时15分00秒——”
听令,其余三名组长立即复诵:“b京时间xx时15分00秒,收到。”并高举手腕亮出表盘。
男人的目光像探照灯般再一次扫过横向队伍,队列中的人全都单手举出,表盘朝外。孟呦呦亦效仿。
霍青山将收音机别回腰间,转而掏出一把匕首,刀尖朝下,抬腿阔步走向队列首端。
男人踱步朝着队尾移动,一双黑眸眈眈地盯着表盘看,一步一人,每经过一个人,匕首尖轻轻敲击表盘发出“叮”的一声,即为通过。
前面都很顺利,他们基本上都是训练有素的侦察兵,每天至少会校验三次时间。
直到男人的脚步停在了孟呦呦面前,预期时间内没有响起玻璃表盘的敲击声,男人也没再移动。
“慢了七秒。”他的声音很低,几乎是从喉咙里碾出来的。
孟呦呦没吭声,只是下意识绷紧了脊背。
下一秒,伸出去的那只手,腕骨便被他用拇指和食指钳住,力道不轻,孟呦呦甚至能感受到他的虎口处不知何时多出的那道疤,他们分开之前还没有。
表冠被他用指尖捏住,轻轻往外一拔,再缓缓旋动,精细、准确、一丝不苟。
“咔-咔-咔-”机械表齿轮咬合的动响不知是通过皮肤的震触传递,还是听觉传导,总之孟呦呦听得特别清晰,一下又一下,比她心脏的跳动要慢上一拍。
他调完,却没松手。
“七秒。”男人重复一遍,双眸近距离逼视她的眼睛。
突然,霍青山右手摸向腰间的匕首。
猝不及防的,“嗤--”,刀尖斜斜划过表壳,留下一道细长的白痕。不止如此,刀尖进一步沿着表壳滑了下去,没有丝毫要停下的趋势,像是失手了一般,随着惯劲就要割到她的静脉。
孟呦呦的瞳孔在暗处收缩了一瞬,但手腕仍稳稳地悬在半空,纹丝不动。
孟呦呦的心中大概有数,他在评估她的战场应激反应是否合格。
这是行动指挥面对首次执行一线高危侦察任务的人员,针对其心理素质的随机考验环节。
她得挺住,否则他又能找到由头挑她的毛病,白白给人送去话柄。
男人一刻不移紧盯着女孩脸上的细微表情,眸底晦涩难测,手上的刀尖堪堪就停在了她的血管上方,可能不到两毫米,也可能只有一毫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