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垂下眼睫,伸出手,陈夫人适时抬住,搀撑靖安缓缓起身。
“敢出府,你也算有种。”
比起上次见靖安,今日靖安已如燃尽光亮的蜡烛,胸腔似吹枯拉朽的风箱,呼呼啦啦地发出断断续续的残声。
“不,贺山月,你一直都很有种。”
靖安伸手请山月落座,她已气虚得无法喘息,只能半仰靠在椅背上气若游丝地说着:“你筹谋了多少年?三年?五年?”
“九年。至今,九年一个月零三天。”山月平静落座于靖安左侧。
靖安扯开唇角,无力地笑笑:“你从福寿山逃出去那一刻,就开始谋划。”
“不。”山月声音平缓,以一卷又一卷的海浪为背景:“从我进入福寿山那一刻,我便清楚,若我不死,此生不休。”
“蛰伏山塘街习艺,查出真凶,潜入‘青凤’,攀上薛枭结盟获取助力,再将妹妹送入宫中,保她性命无忧...在寒门里,你也算是一号人物了。”
靖安舌下含着参片,看山月的眼神有赞许,也有遗憾,轻声道:“若我早日察觉你的目的,助你达成——程家,我替你灭;什么薛晨、常豫苏、崔玉郎,我都替你兵不血刃收拾干净;明姜、明伯不懂事,我将他们送回老家,禁足十年赎罪,绝不许出来...若早些时候,这些事,我抬抬手替你做了,你会真正为我办事吗?”
靖安的政治手腕看似矛盾,实则精明:她一面拥护门阀当权,一面又在“青凤”中特设“靛”、“青”二级,吸纳寒门与平民。其目的,不过是以寒门才俊为世家门阀第一道阀口,既让寒门之子做世家听话的狗,又确保有能力的寒门才俊不至于脱控,顺顺利利保障世家权柄永固。
山月眼目仍旧平静:“我的复仇,没有赎罪,只有死罪。”
“不止是他们。包庇他们的人、为他们开路的人、他们所仰仗的权势、地位、人脉、门第,全都是刺向我母亲,乃至千千万万个平民的尖刀!”
山月声音很沉:“这个世道,该改一改了!”
“当初,太祖皇帝改过,却中道崩殂,被你逆行倒施,硬生生拖回门阀当权、万物为刍狗的的旧辰光!没有我,也有薛枭,也有天宝观中被门阀打压、抑郁不得志的诸位寒门子弟!”
“殿下,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已行至此处,与你并肩才知,门阀世家看到的风景——确实,好极了!”
山月将手中的“下下签”一把丢掷在地上!
“命——?命是什么东西!?”
山月头高高昂起。
靖安紧紧盯住山月,猛地陷入急喘,喉头腥甜的血气一股股往上涌,压不住,也咽不回。急喘之后,便是撕心裂肺的剧咳,直咳得她满面涨红,青筋暴起,她猛地俯身,一口暗红的血直接喷在华裳上,那浓重的铁锈味瞬间在口中漫开,带着五脏六腑被灼烧后的余烬。
“寒贵之争,已有数代数朝!”
吐出胸腔淤血的靖安,好似甩掉了许多累赘与杂气,迎来久违的清爽,目光灼灼、言辞激烈:“国之栋梁,当取累世门第!此举,并非轻视寒门!实因诗礼传家、百年积淀,其子弟自幼耳濡目染,见识、格局、人脉,皆非骤贵者可比,便如那参天古木,根深方能叶茂,可为朝堂之定海神针!由他们把持大政,方能持重守成,不使国策流于轻浮,确保江山永固,社稷长安啊!”
“就像驸马!就像驸马!”
“太祖打压,驸马出身江南旧士族,科举路寸步难行,便是他活该吗!?他有能力,有才智,有胸襟,却无处施展!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山月平静地看她,一动不动。
靖安猛喘几口气,脑中无比清明。
她知,这是回光返照。
既上天慈悲,再次为她赐下时间,她就应好好运用。
她一生被眷顾,从未吃苦过。她出生便是元后嫡女,亲兄顺利即位,初婚便合配倾心挚爱,之后一帆风顺,成为大魏近百年权力最隆的公主。
最鼎盛时期,内阁七人,有五人是她的门生,昭德帝用不了的权臣,在她长公主府门口为早日入府,愿与门房相交;永平帝即位后,最初三年,所有奏折上盖的皆是她的章印。
更不要提她一手提携起来的“青凤”,将多少个家道中落、濒临绝族的士族挽救于危难之中?将多少个因太祖打压,无缘官场的世家子亲手捧进麟德堂?
她一辈子够恢弘了,便是记入史册之中,无论优名还是劣迹,她总不至于泯没在历史长河之中!
她没什么好遗憾的。
唯一看走眼的就是这贺山月!
她早已忘记福寿山的插曲,一向以为不过是小小孩童的无心之失,从未细查过!
她之前查贺山月,总是在苏州府山塘街戛然而止!
若非贺卿书的死与薛南府关联上,她又怎么会绕过山塘街,从松江府河头村重头再查?!从而查出这贺山月原是当年福寿山山火的幸存者,再顺藤摸瓜查出被送入宫中的贺水光,与死在那场山火中的姐妹生母邱氏!
若她能早早将出身松江府的贺山月,与福寿山的幸存者联系起来,她,他们,“青凤”又何至于走到这般地步!
唯一看走眼的,便是眼前的女子!
靖安怒目而视,久居上位者的威仪勃然迸发,好似一口凝成实体的鼓钟,当胸撞来!
“本宫再与你争论已无意义,事已至此,不过玉石俱——”
山月轻声道:“你刚刚在想,此生唯一遗憾,便是看错了我,未将我扼杀于摇篮吧?”
靖安一滞,竟被山月猜中。
山月轻轻摇头:“非也,非也。”
“相伴你数载的贺卿书,原是武定侯崔白年特意寻来放在你身边的人。”
山月不急不缓地开口。
靖安挑起唇角,勾出一抹了然的笑:“贺卿书比我年少十二岁,仪表堂堂、相貌俊秀、儒雅温文,若我非权势滔天的大长公主,他不求权、不求财,又何必委身于我?既然左右动机都不纯,那论他是崔白年安插下的,还是袁文英的人,于本宫又有何干?”
“莫不是贺夫人,还以为本宫与你爹是情投意合、两情相悦?”靖安笑得坦荡:“你能走到今天,不会靠的是这份难得的天真吧?”
山月也笑。
一老一少,并肩而坐,两盏热茶一左一右,气氛渐渐平和得像老少二人在此,只为赏这一海的景,喝这两盏的茶。
山月脊背笔直,眸光将庙宇扫视一圈。
庙宇中,除却她、靖安与贴身的陈夫人,再无旁人。
但山月知道,庙宇外陡峭的山石、嶙峋的悬崖、海岸线上的碉楼、不远处的马骝山...全都藏着人。
靖安已是强弩之末。
这把弓弩,最后一射,总是要见血的。
不是她,就是宫里的水光,或是苏州府“过桥骨”诸人。
她今日来,单刀赴会,彼此心知肚明:靖安要借她逼出薛枭——契县已远离京师,大魏铁律,负责镇守京师的西山大营是保守帝-都的最后一张底牌,绝不可离京!
汉末西园军失控导致董卓进京,北宋禁军外调引发靖康之变,若非皇帝亲征率军,“京营不离京”是铁律!
而今日的状况,永平帝若率西山大营亲至冀州契县,只为把被靖安大长公主“请”来喝茶的臣妻带回京师——岂不贻笑大方?
薛枭若不带西山大营至契县,亦单刀赴会,那他双拳难敌四手,夫妻二人葬身海底,算是靖安一命换一命,临死前送给“青凤”的最后一份大礼了。
至于如若薛枭稳坐钓鱼台,并不前来,这个选项如何去解?——靖安从未考虑过,依照薛枭的个性,妻室在此,他必会现身。
靖安她已穷途末路,只能兵行险招!
她算来算去,只觉自己算无遗策、胜券在握:所以,她不理解,山月为何要露出破绽,来到此处?
山月端起茶盅,抿了茶。
她下一番要说的话,或许成为击杀靖安的一把利刃,亦有可能变成激怒靖安不管不顾,执意杀她的催命符。
“殿下呀,你看对过许多人,你拿‘牵机引’控制两面三刀的袁文英为你卖命,你知道常蔺仗义不会供出任何秘密,你也明白崔白年阴狠,所以放他回北疆军却将他唯一的儿子扣在京师。”
山月说道:“我又何尝是你唯一看走眼的人——傅明姜生父,傅应许,很早很早以前,就成为了崔白年特意为你设下的饵。”
“你说什么?!”
靖安瞪圆双目,侧首怒视!
山月笑了笑,继续道:“武定侯是怎样培养贺卿书了解你的喜好、脾性,就是怎样告诉傅驸马如何诱你上钩、如何引你全心全意扶持于他的,方法相似、路径相通。”
“他们在遇见你之前,甚至住在同一个院落、受同一个老师点拨——殿下,如若你还能回京,尽可潜心去查,看我贺山月是否有半句谎言!”
靖安手垂在半空,目光如利刀,死死钉在山月脸上!
山月视若无睹,继续道:“你也明白,我没必要冒着死的风险来骗你。”
“更何况,殿下您已时日无多,我又何必费心诓骗一个将死之人?”
靖安心下猛然一震。
“你的爱人、你的理想、你为之奋斗半生的目标...只是武定侯崔白年精心设计的一场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做的所有努力,都变成了崔白年的嫁衣...”
山月面容挂着笑:“而事到如今,你仍以为拼尽一身残躯,为‘青凤’铲除掉最大的威胁,是你坚守信念的最后一搏——”
“可笑呀。”
山月笑着摇头,态度真挚:“殿下,您这一生,可笑吗?”
靖安双肩夹紧,皮肉与骨骼都在发抖:“今日,今日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来?”
“摧毁敌人的信念,比起撕碎敌人的肉体,更能抚慰我娘亲的在天之灵。”山月轻声答。
夜幕早已倾垂直下。
海风呼啸而过。
回光返照的力量,就在刚刚被佛祖收回。
靖安半仰起头来,胸腔自喉头猛烈收紧,腹壁的皮肉像被绳索勾拉牵动,她心室与面皮抖动得厉害,血气天崩地裂地逆转翻涌!
她深吸一口长气,拼尽全力稳住心神,唇角却溢出一丝嫣红的血迹!
“殿下!殿下!”陈夫人抢哭道,双膝跪地:“这丫头在胡说八道!你别信!你别信啊!”
海岸与山林,均寂静沉默。
无人前来。
靖安艰难地抬起头,右手颤颤巍巍抬起,眸色中似映有熊熊滔天的怒火。
她准确指向山月:“杀——杀了——杀了她——杀了她!”
杀了贺氏,给她陪葬!!!
山月眸色平静,从怀中掏出一方供奉在佛像长明灯前的瓷制灯牌。
上画有百婴戏耍、童子乐行,另有一行字规矩印刻在下方:吾儿崔印儿康健顺遂、百岁长乐。
“傅明姜的产期,就在近日吧?”
山月附身轻言。
“你,你,你——”
事涉亲女,靖安较方才知晓原配的背叛,更加激动,浑身如抖筛,惊声尖叫:“稚子——稚子——无辜!”
山月并不回话,却单手将长明灯牌推向靖安,微微一顿后,再反手一扣,露出瓷盘下歪斜扭曲的刻字——“吾儿李印儿平安健康”。
靖安眼前早已昏花,却扑上前去,一把攥住那方灯牌,猛咬舌尖,试图让自己醒转过来!
“李...为何姓李....什么李...”靖安张惶。
“崔玉郎着实厌了傅明姜,甚至不愿意与傅明姜生儿育女,便叫身旁那个名唤木生的小厮代劳。”山月一顿:“小厮每月上寒山寺为傅明姜还未出世的孩儿供奉长明灯——那小厮,恰好姓李。”山月答曰。
“哐当”一声。
靖安整个人像是被一柄无形的重锤当胸击中,猛地向后一仰,背脊重重撞在椅背上,一阵剧烈的耳鸣攫住了她,周遭的一切声音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切。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又快又乱,像要炸开,一股冰寒从尾椎骨沿着脊柱急速攀升,瞬间冻僵了四肢百骸,让她动弹不得。
她想开口,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抽气声。那精心维持了一辈子的威仪与从容,在此刻被彻底击得粉碎,只剩下一具被极致的恐惧攫住的、瑟瑟发抖的躯壳!
“殿下,你想叫傅明姜知道这件真相吗?”山月面色极冷沉,压低声音问道。
“不——”
母性,让声音冲破狭窄的气道,终于发音!
“不!不!不!”靖安狂癫,她是天之娇女,她从未哭过,如今却带了绝望的哭腔,仍有哀求一点一点攀爬:“女子生产极为不易,若受重击,必定母子一尸两命!不——不要让麟娘在屈辱中死去!求——求你!我求求你!”
靖安老泪纵横,两行血泪自眼角滑落!
她伸出手,死意已逐渐攀升到心与脑!
山月向后半退一步,转身停顿,片刻之后,她双手猛地推开庙宇侧门!
海浪就拍打在悬崖之下的礁石与残贝上!
黑夜与星辰,一点一点,倒影在海绵,浓墨绢绸一般的大海,早已变成吞噬一切生灵的巨怪。
山月神容平静,右手指向三丈高的海浪:“殿下,你去这里跳下去,我将永生保守这个秘密。”
陈夫人厉声尖叫:“不——不要啊殿下——”
脚下的大地通过鞋底传来沉闷的颤抖,仿佛有巨人在深渊之下擂动着战鼓。随后,在几乎纯粹的黑暗里,看到一道比夜色更深的墨黑水墙轰然立起,接着以粉碎自身的方式砸在巉岩之上——那巨响让人双耳瞬间失聪,飞溅上来的冰冷水汽带着腥咸的死亡气息,瞬间浸透你的衣衫。
靖安反倒不颤动了,眼角的血泪挂在面颊,如两行凉透的玛瑙。
“若我...跳崖,可否一命换一命,你给明姜留一条活路?”靖安轻声问。
山月自袖中滑出一支包裹粉油纸包裹着的、散着火硝味的铁钎,山月指腹一擦,铁钎瞬时“咻”的一声,朝天飞射零星星光!
顷刻之中,海岸线外的马骝山林中,亦亮起一簇接着一簇的火光!
薛枭带队就埋伏在林中!
薛枭猜到了靖安会选择契县!
“你没有任何选择。”山月声音很轻:“山上的人,不是西山大营的兵马,若你三刻之后仍未跳崖,林中山匪便为俯冲海神庙!”
不是西山大营??
林中是谁!?
靖安仰起头来,微微阖上眼眸:她已釜底抽薪,贺氏却仍有层出不穷的底牌...
若她死,能为明姜换来半刻生机...
哪怕只有半刻!
靖安未再犹豫。
她原就是要死的人。
人死的理由有许多,但,至少,不应为“山匪”所害!
那袭尊贵的凤纹华裳,此刻裹在她弯曲瘦削的身躯上,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宽大得近乎讽刺。
她一步一步迈向悬崖边缘,脚步虚浮,脊背却以一种近乎折断的姿态挺着,维持着最后的、不堪一击的威仪。
“殿下!”陈夫人哭嚎。
“也好。这世上,再无人可审判我靖安大长公主。”
崖边,靖安停住,赤红如血的双眼深深回望一眼,随即再无半分留恋,纵身一跃。
那道佝偻的身影,如同一片被狂风扯落的枯叶,又像一只折翼的玄鸟,决绝地坠入那片墨黑咆哮的巨浪之中。
翻滚的海水瞬间将她吞没,只在礁石上留下一声微不足道的轻响,旋即被更大的浪涛覆盖。
山月垂下头,安静地站在崖边。
她的母亲,为了保护她,葬身火海;
靖安,为了保护傅明姜,纵身跳崖。
山月伸出手,将那方长明灯牌,重重丢掷入恶浪滔天的海中。
不知为何,她眼角亦滑下两行清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