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一家零嘴铺时,方鸿江瞥见里面摆满了孩童爱吃的糖糕、蜜饯,不由停下脚步。
“要不要买些见面礼?生死门里,应该也有小孩子吧?”
昨晚在天鹰阁,他倒是见到不少年幼的弟子。
易知纾垂眸想了想,随口应了声。
“嗯”
“那我这就去”
方鸿江刚要迈步进店,手腕却被人轻轻拽住,易知纾的指尖微凉。
“不是那些”
?
她没多解释,转身便往斜后方那条僻静的街道走。
方鸿江虽疑惑,还是快步跟上,直到接过店家递来的几个漆黑木盒,一想到里面不是蝎子就是毒蛇,他整个人都不好了,生死门连孩子都这么变态吗?
生死门坐落于群山深处,与天鹰阁的平坦开阔截然不同,这里山势险峻,岔路纵横,稍不留意便会迷路。
两人顺着山道绕了近一个时辰,才终于看见山脚那座隐在雾气里的山门。
拾级而上时,方鸿江望着陡峭的石阶,心中暗自腹诽,难怪易知纾不懂人情世故,在这般封闭的环境里长大,能算个正常人就不错了。
他不知道,易知纾从前回来,都是靠轻功飞掠上山,片刻便能抵达。
如今为了迁就他,才耐着性子一步步走。
山路漫长,方鸿江悄悄扶着腰,胸口像揣了个风箱,每走一步都要喘上两口气。
他歇脚片刻,却见身旁的易知纾气息平稳,丝毫没有劳累姿态,他不愿丢了面子,只能硬撑着加快脚步。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极轻的风声,似有影子闪过。方鸿江瞬间警觉,转头去看,却什么都没发现。
易知纾依旧神色如常,仿佛毫无察觉。
他以为是自己太过紧张才听错了,便继续往上走。
没走几步,那阵风声又一次掠过耳畔,这次比刚才更清晰,甚至能感觉到一丝凉意擦过颈侧。
方鸿江刚要开口问易知纾,一个清脆的童声突然从前方传来。
“易师姐,你回来啦!”
方鸿江低头看去,只见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小女孩俏生生地站在石阶上,一双眼睛亮得像浸了星光。
易知纾垂眸看了她一眼,伸手从方鸿江手里接过装着毒虫的木盒,递了过去。
“拿去分了吧”
小女孩一眼就认出了盒中之物,脸上瞬间绽开笑容,开心叫唤两声,提着木盒像只灵巧的小鹿般消失在山道尽头的树影里。
方鸿江看得有些发怔,自己八九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好像是每天和继母斗法,然后挨打离家出走……
他晃了晃神,追上易知纾的脚步。
“我是生人,她不问问吗?”
刚才那孩子就跟没看见他似的。
易知纾脚步未停,语气平静得不带一丝波澜。
“你若是自己独自进山,现在早就死无全尸了”
一句话让方鸿江心头一凛,又不是自己非要来的,但他也没说话,只跟着她闷头往上走。
两人又沿着石阶往上走了近半个时辰,方鸿江观察着四周环境,偶尔看见些石屋和竹楼,零零散散分布在山间。
与天鹰阁相比,生死门的弟子少得可怜,怕是连对方的三分之一都不到。
一路上他也没瞧见几个人,即便偶有人看见他也跟没看见一样,只认真做自己的事,仿佛他们师门弟子之间也都相互不认识。
不过让他欣慰的是,此处并非如他所想的那般血腥恐怖不可踏足,反倒是风景怡人赏心悦目。
生死门虽地处偏僻,远离尘嚣,却草木葱茏,山泉潺潺,云雾缭绕间,如此看来竟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清幽意境。
方鸿江欣赏着美景,见易知纾似要有事离开,赶紧跟了过去。
虽然他是个大男人,可到了生死门这等地方,心里仍免不了发怵,他几乎是跟着易知纾的身影寸步不离,生怕落单遭遇不测。
“我先去祭拜师父”
易知纾停了停脚步。
“我同你一起去吧……”
方鸿江连忙接话。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也算我的长辈”
这话也算半真半假,他主要是怕自己单独留下会身陷险境。
易知纾没反对,转身便领着他往一片枫林深处走。
红枫似火,落叶铺地,两人行至一处山洞前才停下。
洞口是厚重的石门,想来里面便是易敬的棺木。
易知纾将带来的果子整齐摆放在石门前,又弯腰拂去上面堆积的枫叶。
做完这一切,她才缓缓跪下,脊背挺得笔直,神情里满是细致与虔诚。
方鸿江略一思索,也撩起衣袍,郑重地跪在她身旁。
于情于理,易敬算是他的岳丈,他自然是要跪的。
易知纾只淡淡看了他一眼,便收回目光,对着石门轻声开口。
“师父,我找到大师兄了……但是他今后都没办法来祭拜了您,往后,都由我来吧”
她的声音难得带上了几分涩然,褪去了平日的清冷。
“还有伊霜,我会找到她的”
她已经从陆瑾延那里得知了伊霜的下落,她知道这一直是易敬心中所放不下的心结。
一阵清风卷着凉意拂过,两枚粉白的花瓣轻飘飘落在石门上,似是师父给她的回复。
方鸿江看着她清瘦的背影,此刻她像是给父亲吐露心思的小女儿,而非成日里只知杀人抛尸的女魔头。
莫名竟让他生出些想保护她的错觉,当然,这错觉指的是易知纾也会有脆弱的一面。
她祭拜完师父后,方鸿江跟着她一起磕了个头,随后两人去了易敬当初的练功之地。
生死门内不同师门划分泾渭分明,各长老及其弟子皆有专属的练功区域,互不侵扰。
因此,即便是同门派弟子,彼此不相识也是常事。
易敬带领弟子练功的地方,是以竹林围拢的一片开阔的平地。
竹林边缘建着几座石屋,便是当年弟子们的居所。
这些石屋虽是以山石垒就,外观粗犷,但搭建得颇为牢固规整,彼此相隔十余米,错落有致。
这可真算是难得的清净地,方鸿江观察着易知纾的生活环境。
“这是什么?”
他的目光被石屋外的一棵桃树吸引,树干上刻着一排排整齐的刻痕,自下而上延伸,像是记录着什么。
易知纾也走到桃树下,指尖轻轻抚过早已愈合成疤的刻痕。
“当年我刚被师父领进生死门,大师兄每年都会在这树上给我量身高。若是哪年长高的尺寸少了,他便亲自下厨给我做饭,不许我再去膳堂吃”
方鸿江凑近一看,那些刻痕果然间距均匀,偶尔有几处稍短的刻痕,下一排的间距便会明显拉长,想来是那年易知纾长慢了,易青州便会悉心照料,让她下一年再补了回来。
他目光落在刻痕最下面,这个身高……原来易知纾这么小就进了生死门,在最懵懂无知的年纪,便由易青舟这般悉心照料。
也难怪她对易青舟的话深信不疑,这份从小相伴的情分,本就比寻常羁绊深厚得多。
他心里忽然泛起一阵说不清的滋味,并非嫉妒的酸涩,而是莫名的怅然。
一想到易知纾曾有这样疼惜她的师兄,或许他们本应是心意相通的一对,却偏偏阴差阳错与自己……
从前他总怨易知纾毁了自己的姻缘,可此刻看着树上的刻痕,他才猛然发觉,她原本也该有个视她如珍宝的良人,拥有一段能让她清欢自足、有所相依的人生。
“我还以为,没人能走进你的心”
方鸿江有些感慨,或许她和易青舟在一起的时光才是平稳幸福的。
“什么意思?”
易知纾没太明白他的话。
“我是说,你大师兄把你照顾得很好”
除了喜欢杀人外,她真的是个很干净,很纯真的女孩子。
易知纾并未像方鸿江这般突生感慨,她心思已经飞到了旁的地方。
“我带你去个地方”
离开住处,易知纾领着方鸿江往一山间暗处走去,穿过一道藤蔓绿墙,水雾气裹挟着暖意扑面而来。
眼前是一汪泛着粼粼波光的泉池,袅袅青烟正从水面悠悠升起。
“这是温泉?”
方鸿江望着眼前景象,语气里带着几分意外。
“是聚灵泉,能牵引天地元气汇入体内,与自身内力融合,浸泡后可增强内力。不过你基本没什么内力,倒也能借它祛除体内阴寒。你身子虚浮,正好补补阳气”
方鸿江一听到虚这个字心头就不乐意了,他眉梢拧紧,虚什么?什么虚?他哪里虚了!
“不用了,我觉得我身子挺好的”
易知纾见他再次驳了自己的好意,眼底掠过一丝明显的不满,语气也冷了几分。
“我带你来,不是想听你说废话的”
话音未落,方鸿江只觉一股力道袭来,竟被她轻而易举地推下了泉池。
“在里面待够半个时辰,敢自己爬上来我就杀了你”
易知纾丢下狠话便转身离开。
方鸿江在泉池里气得攥紧拳头,狠狠捶向水面。
温热的泉水包裹着身体,可他心里的窝囊气却半点没散,每次在易知纾这里受气,他就忍不住怀念当初在桐州的日子。
那时候的易知纾,至少还会装着一副娇弱无助的模样哄骗他。
原来骗局也能叫人怀恋不舍,方鸿江重重叹了口气,只能认命地脱下湿透的衣衫,任由温热的泉水漫至肩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