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楼雅间的门帘被晚风掀起一角时,林风正将斗笠摘下。
檀香混着陈茶的苦香裹着烛火的暖光涌来,他抬眼便见帝云倚在雕花窗畔,月白广袖垂落如瀑,指尖转着片青玉茶盏——正是他前日在市集茶摊随手买的粗瓷盏,此刻在帝云手里倒像是什么千年古器。
林兄弟来得倒准时。帝云抬眸,眼底浮着层若有若无的雾,我原以为你要先去看看那半块青铜镜里的纹路。
林风将斗笠搁在案上,红绳在烛火下晃出一道残影。
他坐进雕花圈椅时,椅面还带着帝云方才留下的温度:帝云公子约的茶,自然比铜镜重要。话音未落,他瞥见案上摆着的茶点——是紫竹镇东头王阿婆的桂花糕,甜香里混着点焦糊味,显然是刚从蒸笼里抢出来的。
帝云的指尖在茶盏边缘叩了叩,茶盏应声裂出蛛网状细纹:萧封前日在城南试剑,玄铁剑劈开三块青石板。他忽然笑了,你猜他劈剑时念的什么口诀?
林风的指节在桌下微微收紧。
萧封那柄玄铁剑的血痕,他在袖中摸过三回了,每回都像摸着块烧红的炭:《九曜破云诀》的起手式。
不错。帝云的目光像把细针,扎在林风眉骨间,他当自己瞒得严实,可那剑穗上的蚀骨纹——他突然住了口,因为门帘被人从外掀开,带起一阵细碎的桃花瓣。
桃花仙踏进来时,鬓边别着朵半开的碧桃,裙裾扫过地面时,竟在青砖上印出两朵淡粉的花痕。
她身后跟着杳冥仙,黑狐尾在门廊处扫出一团黑雾,待进了雅间,那黑雾又凝成两盏琉璃灯,悬在梁上。
帝云小友好雅兴,桃花仙的声音甜得发腻,约人喝茶也不叫上我这老姐姐。她眼尾扫过林风,忽然顿住,鬼域那潭死水翻了浪,可是林小友动的手?
林风刚端起茶盏,闻言又放下。
茶盏与案几相碰的脆响里,他看见杳冥仙的狐耳抖了抖——这妖物连化形都不肯老实,总留着半兽特征。桃花仙子说笑了,他垂眸盯着茶面浮动的茶叶,我哪有那本事掀动鬼域。
帝云忽然抬手。
雅间里的烛火地灭了七盏,只剩两盏在梁上的琉璃灯。
帝云的身形在幽光里开始扭曲,月白广袖化作流动的星屑,露出底下玄色暗纹的道袍——那道袍上的纹路,竟与林风袖中青铜镜的蚀骨纹如出一辙。
桃花仙的碧桃瓣掉了三片。
她退后半步,袖中飞出支金簪,簪尖却在离帝云三寸处凝住,像被无形的手攥住:你...你这气息...
千年没见真身,仙子眼生了?帝云的声音低了几分,带着金属摩擦的锐响。
杳冥仙的狐尾突然炸成蓬黑雾,却在触及帝云衣摆时如遇沸水,地散成青烟。
她眯起眼,瞳孔缩成竖线:怪不得能镇住逍遥客栈的怨气,你竟是...
林风轻咳一声。
帝云的身形瞬间凝实,月白广袖重新垂落,仿佛方才的变化只是错觉。
桃花仙的金簪掉在地上,她弯腰去捡时,耳尖红得要滴血:小友这玩笑开得大了。
比不得林兄弟的玩笑。帝云重新转起茶盏,裂纹里渗出一线金光,他前日说要爆料我渡劫被偷袭——
是桃花仙子渡劫被偷袭。林风打断他,目光扫过雅间角落。
沈天通正缩在阴影里擦茶盏,吴信站在他身后,手按在腰间短刀上。
这二人是逍遥客栈的活账本,方才被帝云来听茶,此刻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桃花仙的手顿在鬓边的碧桃上。
那朵花原本开得正好,此刻突然蔫了大半:你...你知道?
知道是谁动的手。林风的拇指摩挲着桌沿的雕花,沈无极。
当啷!
沈天通的茶盏砸在地上,碎成八瓣。
吴信的短刀地出鞘三寸,刀光映得他脸色发白:林...林爷莫要血口喷人!
我家老掌柜三年前就...
三年前?林风笑了,沈无极把魂魄封在茶盏里,藏在客栈后堂的百年老榆树下。他转头看向帝云,帝云公子昨日在榆树下挖到的陶罐,里面装的不是陈酒,是沈无极的魂灯。
雅间里的空气突然凝住。
桃花仙的碧桃瓣全掉光了,露出底下苍白的鬓角;杳冥仙的狐尾卷成团,搭在臂弯里;帝云的茶盏终于碎成齑粉,金粉簌簌落在案上,像下了场细雪。
逗你们玩的。林风突然摊手,沈老掌柜仙去时,我还在紫竹镇杀鸡呢。
沈天通扶着桌角站起身,额角全是冷汗:林...林爷这玩笑,比鬼域的阴风还凉。吴信慌忙把短刀插回鞘里,刀鞘磕在桌腿上,发出闷响。
帝云突然笑出声,笑声里带着点无奈:林兄弟,说正事吧。
林风收敛了笑意。
他从袖中摸出半块青铜镜,放在案上。
蚀骨纹在琉璃灯下泛着幽光,像活过来的蛇:古荒域的萧封,盯着流云仙宗的云海登天名额。他看向桃花仙,仙子若去古荒域,替我拦他三日。
我去。杳冥仙突然开口。
她的狐尾扫过青铜镜,镜面映出半张狐脸,你要我拦的,是萧封对云海登天之人出手?
林风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原想先与桃花仙谈条件,这黑狐妖倒抢了先手。他说,三日后,流云仙宗的三个娃娃会入古荒域。
杳冥仙的狐耳抖了抖,嘴角勾起抹妖异的笑:那萧封,可是和你袖中这半块镜子有关?
林风没有回答。
他站起身,将青铜镜收进袖中。
雕花圈椅在青砖上拖出刺耳的声响,惊得梁上的琉璃灯晃了晃。亥时已过,他对帝云颔首,茶凉了,我该走了。
帝云也站起身,月白广袖扫过案上的碎茶盏:我送你。
桃花仙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伸手接住一片从窗缝钻进来的桃花瓣。
那花瓣上还沾着夜露,凉得她指尖发颤。
沈天通蹲在地上捡茶盏碎片,指甲缝里渗出血来都没察觉——他总觉得,方才林风说的里,藏着根扎进骨头的刺。
当林风的斗笠消失在楼梯转角时,沈天通突然抬头。
他望着梁上的琉璃灯,灯影里仿佛浮着半张人脸——是老掌柜沈无极的脸,正对着他笑。
吴信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只看见两盏普通的琉璃灯。
他伸手推了推沈天通:二掌柜,该关楼门了。
沈天通的手在发抖。
他盯着琉璃灯,喉结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捡起最后一片茶盏碎片,放进袖中——那碎片边缘锋利,割得他掌心火辣辣地疼,像在提醒他:有些玩笑,从来都不是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