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坑底部,刘暮舟也分不清如今何年何月,只能记录着日升日落。
最让他想不到的便是,昨日找寻吃食的时候,竟无意间发现个洞窟,里边儿满满的酒水啊!这下子站桩也好走拳也罢,一下子有了力气。
不管做什么,怕的就是心志不坚,而心志不坚四个字,在刘暮舟这里是不存在的。他能压下所有的异常情绪,只专心去磨砺体魄。
练武、打坐,日复一日,崖壁之上很快便刻了二十个正字。
刘暮舟也不知为何,册子里那个所谓八九老人所改的功法,似乎本就是为修为尽失根基受损的人准备的。这才短短三个月,虽然尚未练出真气,但体魄已经恢复到了与寻常强健凡人差不多,也不会稍微淋雨便得病了。
这日早晨结束修行,刘暮舟盘坐在自己搭建的简易草棚之中啃着野果,野果汁水顺着胡须直往下流,刘暮舟便抬手擦了擦。
可就是这抬手之间,一股子暖流突然间自脐下三寸四散开来,而后以极快速度蔓延至周身筋络之中。
刘暮舟皱了皱眉头,立刻放下野果,而后摊开双手,试着使那股子气息运转起来。
而就在气息运转之时,刘暮舟仿佛在一瞬间,感受到了万物生机!
脚边的野草、水中游鱼、山间林木、云上飞鸟。
一切,似乎都在呼吸。甚至连山川大地、土壤,都一紧一松。
怔了许久之后,刘暮舟突然想起当初罗瞎子所言,万物皆有独属于自己的气,万千青草,苗苗不同。人或许可以改变自己的容貌、身形,但无论如何,都改不了自己的气。即便是修士夺舍,本质的气也不会改变的。
刘暮舟赶忙盘膝而坐,但只是呼吸而已。
但这一呼一吸之间,仿佛是随着山川河流,而刘暮舟自身,似乎藏于山川之中,与草木无异。
但很快,经络之中的暖流凭空消失,就好像只是出来透口气,此刻又躲起来了。
也是此时,轰的一声响,不远处的潭水之中似乎坠落了什么东西。
刘暮舟睁眼望去,却见一头斑斓猛虎挣扎着爬出水潭,用那双绿油油的双眼死死盯着刘暮舟,一边匍匐着,作势要冲过来。
而刘暮舟,只是深吸一口气,以冷漠眼神望去,沉声道:“滚!”
简简单单一个滚字而已,没有任何真气或剑气涟漪,但那猛虎双目瞬间清澈,紧接着眼神便出现了惧怕之意,转头猛地朝着林木钻去,片刻后便到了崖壁底部。
它想要爬上去,但湿滑崖壁,如何能爬?
而此时的刘暮舟根本无心去理会那头大虫,只是望着自己双手,呢喃道:“有些东西,是我辛苦练出来的,不是谁想夺走便能夺走的。”
方才震慑猛虎的,是势。说不好还是不是剑势,却一定是刘暮舟想要变一变这个世道的气势。
他也是突然之间想起老爷子说过的话,向外求来的东西或许可以被人夺走,但我走过的山水,练出来的拳和剑,可不是谁想夺走就能夺走的。
也是此时,刘暮舟才后知后觉地明白,重修是推倒重来,但也是将我体内本就有且一直存在的东西,重新翻找出来。
想到此处,刘暮舟便不再盘坐,而是缓缓起身,开始演练自己打了无数遍的架子拳,配合的却是册子上的呼吸法门。
不知不觉中,他便陷入一种忘我境地,明明在这咫尺之间,却仿佛在重走多年以来的山山水水。
日升日落,他全然没有感觉,拳法也从最寻常的架子拳成了年幼时所得拳谱,然后成了多年来所见武道中人的各种招式。
数个日升日落之后,天降了一场大雨。
刘暮舟就在雨中出拳,但落下的雨水却不能近他分毫,眼瞅着即将滴落之时,却被一道无形之气蒸发,以至于他出拳之时是带着雾气的。
不知不觉中,一道山河画卷,已然有了雏形。
而随着本能的出拳,刘暮舟只觉得眼前有了一条路,一条断了的路,而他在废墟之中,即将走上那条路。
他深吸了一口气,一步迈出,走出了废墟,到了蜿蜒曲折的大道之上!
而踏入这条路的一瞬间,一望无际的路上出现了数不清的虚影。
有人拳重如山,有人身似游龙。有的拳肘膝腿迅如风雷,有的招式缓慢却似乎牵动着周遭天地大势。
一道道声音,也出现在了刘暮舟耳中。
“开山河,是于我人身而开,山河从何而来?养一口先天之气,气吞山河。”
“莫叫我近身,近则死,死的是你。”
“学武之人当有江湖气,腹中有山河嘛!”
“尔等炼气士借天地之灵气,便欠了天地的。我学武之人内有乾坤,向来求己,当然腰杆子硬。”
走着走着,刘暮舟都不知道自己走到了什么地方。
道路尽头,是一座大山,山中两人,一问一答。
问:“何谓武道?”
答:“止戈为武。”
下一刻,刘暮舟不受控制的被扯入一道虚影体内,顷刻间便是学武之人一生的江湖。
百年又百年,走了无数学武之人的江湖,刘暮舟突然之间便到了来处道路废墟之中。
先前未回头,不知路只是中断了,而延续下去的路,成了蜿蜒曲折的小径。
刘暮舟深吸了一口气,方才只感觉是一瞬,他便走了无数人的江湖,但那只是武道江湖,并非人生。
此刻望着废墟之后蜿蜒曲折的小道,他深吸了一口气,大步迈出。
而随着他的步子往前,废墟逐渐复原,每一步落下,小道便扩宽,成了大道。
刘暮舟怔了怔,冷不丁一回头,却见路上虚影,个个抱拳。
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那道机缘究竟是什么。
我是今人,路是古路!
脑海一阵轰鸣,刘暮舟心神终于回到体内,练拳身形,也终于是停下了。
而正此时,一阵微风拂过,他一身衣裳当即化作飞灰,仿佛是经历了漫长岁月而腐朽了。
再一抬头,天坑早已坍塌,绝壁不再,倒是有了一条可以走上去的小路。
视线偏移,刘暮舟这才瞧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双手捧着一身衣裳,恭恭敬敬候在一侧。
不知怎的,刘暮舟一眼就看出,这便是当初那头猛虎。
他一脸诧异:“你竟然已经到了凝神巅峰?”
老人笑着答复:“受恩公福荫落入这天坑之中,见恩公练拳与山水契合,鬼使神差的,便悟了道。也不知是不是这天坑之中自有造化,稀里糊涂的,我就学会了说话。”
刘暮舟点了点头,一边穿着衣裳,一边说道:“那是因为你成精之前见过人,听过人说话。好了,跟我说说过去多久了?”
虎妖沉默片刻,而后言道:“坑中百年,外界……似乎只过去了大半年。”
刘暮舟深吸了一口气,“大半年么……该回家了。”
看了一眼老人,刘暮舟轻声道:“既然得了这份机缘,就坐镇此山,多行好事吧。”
老人闻言,点了点头,而后问道:“不知恩公如今……什么修为?”
刘暮舟还真没注意,这会儿抖了抖肩膀,纯粹炽热的真气立刻游走周身,山河画卷已然在体内铺设开来,但只是画卷,少了五行之气。想来再破一境,有一气归元之时,画卷会有部分成就乾坤,带到五气朝元,才是真正的人身天地吧。
走了那么多练武之人的江湖,刘暮舟对于这真正武道,也算是有了几分了解。
真气的确与从前大不相同,论杀力要高过从前极多极多,否则也不会只一道小境界便等同于炼气一境了。
只不过……未到归元气,尚不能御风啊!
于是刘暮舟笑着摇头:“跟你差不多吧。”
说着,刘暮舟尝试着将天地灵气引入重聚气旋,但试了几次,还是不行。虽然能感受到天地灵气了,但……就好像是这副身体在排斥天地灵气。
不过刘暮舟并未强求,眼下得抓紧北上,起码要传信一封给渡龙山,家里人恐怕要担心死了。
而虎妖闻言,苦笑一声:“我无法察觉到恩公任何气息,就好像……恩公只是个凡人。”
刘暮舟一乐,“那你能忍住不吃我?”
虎妖叹道:“小妖不敢,况且……虽然恩公没有任何气息,但不知怎的,我就是觉得恩公能……随手拍死我。”
刘暮舟点了点头:“那是自然。”
他突然想起之前在石碑之中听到的那句话,于是笑着说道:“天下妖邪,见我跌一境嘛!”
往上看了一眼,刘暮舟轻声道:“我那包袱全成灰了,也没什么行李,你帮个忙,带我往南走个几十里,当年有个老人家救了我,我谢谢他去。”
可虎妖闻言,却愣了愣。
“恩公,此地毗邻昆吾山,方圆五百里没有人烟的。不是现在没有,而是百余年来,都没有。”
刘暮舟闻言一愣,而后捋了捋胡子,呢喃道:“难道……这便是今古洞天真正的机缘?”
今人走古路,被我得了?那位救我的老人,难道是……古人?
这虎妖应当不敢诓骗自己,于是刘暮舟叹息一声,呢喃道:“那就烦劳你将我往北方送一送,送到有人家的地方便是。”
虎妖闻言,突然抱拳:“我……能追随恩公左右吗?”
刘暮舟闻言,疑惑道:“为什么会这么想?”
虎妖低着头沉默了几息,而后抬头道:“我感觉,跟着恩公,才能有活路。”
刘暮舟一乐,“倒是有灵性,以前吃过人没有?”
虎妖摇头道:“这方圆五百里,没有人烟的。唯一见过的,就是关过我一年的猎户,我只伤了他,没吃。”
刘暮舟思量了片刻,而后言道:“以后你就叫山君了,跟我北上吧。”
老人模样的虎妖一脸欣喜,“多谢恩公!”
刘暮舟却摆了摆手,“别叫恩公了,以后叫公子吧,起初还不太喜欢这个称呼,现在都习惯了。”
但刘暮舟让山君带着先回去看了看,但那个小山村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更没有个砍柴为生的老人。
刘暮舟深吸了一口气,呢喃道:“也不知道是何方高人,天下之大,我们所知道的还是太少太少了。”
…………
时至深秋,渡龙峡两侧绝壁之上满是枫红。
唐烟抱着吞吞走上半山腰的小楼,然后就坐在青石台阶上,望着树下练剑的苏梦湫。
自从知道刘暮舟的消息后,苏梦湫跑了一次,回来后就一直住在这里,也不下山,更不见人。
别人来看她,她也不说话。
唐烟每天都来,但这么久以来,一直没能让苏梦湫开口。
她只能自言自语:“现在大家都觉得我们渡龙山没了主心骨,好欺负。昨儿个来了几个混账玩意儿把吕游拦住打了一顿,气的姜玉霄跑去给吕游报仇,可那小子活过来才不到半年,还根基不稳呢,哪里是人家的对手?也被人揍得鼻青脸肿,还被人说没断奶。我看不下去了,出手教训了他们,你猜他们说什么?”
见苏梦湫还是不理会,唐烟皱着脸,沉声道:“他们说我师父,还没嫁人就要守寡。”
听到这里,苏梦湫手中长剑猛的一顿。
原本清澈到要出水的眼眸突然间冷漠了起来,猛的转头望向唐烟,问道:“这你都不打死他们?”
唐烟叹道:“你我都十八的人了,他们十三四的孩子,我怎么好下重手?还有,山上人都见过姜玉霄了,你不见人家什么意思?现在好了,那小子知道你怨他,挨了一顿打之后就在收拾东西,说要回家去。”
苏梦湫深吸了一口气,却没再言语,而是继续练剑了。
唐烟皱了皱眉头,忍不住说道:“苏梦湫,你要真的不舒服,就离开渡龙山,去走走江湖!老这样有意思吗?这座山上,除了你没人信我干爹会死!你对你师父就这么没信心?”
说着,唐烟翻了个白眼:“烦死了,多大了还要人哄着你。”
说罢,唐烟抱起吞吞,板着脸就往山下走去。
到了这会儿,苏梦湫才缓缓停下手中的剑。
刘暮舟离乡有几年了,从前的少女早已脱了稚气。打小儿就被人说是美人儿胚子,长大后自然一样倾国倾城。
可这么个好看姑娘,转过头便忍不住抹起眼泪,不多久眼眶便红彤彤的。
她的确不待见姜玉霄,师父嘴里好孩子,是她眼里的害人精。要不是为他寻武运,师父就不会去今古洞天,自然就不会有今日之事。
姜玉霄的确在收拾东西,可也没什么好收拾的,无非就是带上刘暮舟给他的弓。
只不过,不是姜玉霄要回家。他知道自己不受苏梦湫待见,但他不想走,他要等刘暮舟回来,只是下落不明,他才不信刘暮舟会死。
但现在虞潇潇要带着他跟夭夭出去逛逛,他就想着,逛逛也好,他走了,苏梦湫或许就会下山了。
背着弓出了门,没走几步呢,身后便有人喊道:“玉霄,别着急,把这个带上。”
姜玉霄闻言,转头一看,只见香芸拎着酒囊快步走来,边走边说道:“奶带上,要不然半路上哪儿给你买去?听虞姑娘的话啊!”
虽说渡龙山上除了苏梦湫之外他都见过了,大家都很好,但姜玉霄还是更亲近叶仙城与香芸香藤,毕竟他认识的,只有这些人。
接过包袱,姜玉霄干笑了一声,嘀咕道:“香芸姐姐,我又不是孩子了。我要没睡这十年,我都二十好几的人了。”
香芸笑着点头,一边帮着姜玉霄整理领子,一边轻声言道:“梦湫丫头从小就被坏人关在一座山里,好不容易才活下来的。是公子带她离开了那个地方,所以公子对她来说,跟父亲一样。你……别怪她。”
姜玉霄闻言,笑着摇头道:“我不怪梦姐,怪我自己。”
正说着呢,一位身着桃色长衫的年轻姑娘迈步走来了。
香芸瞪大了眼珠子,刚要说话呢,姑娘却先说了句:“香芸姐姐,给我一些酒。”
香芸闻言,摇头道:“不给,公子不让你喝酒。”
但苏梦湫说了句:“我是去拜拜宋爷爷。”
香芸这才点了点头,然后叮嘱了姜玉霄几句,这才转身准备去拿酒。
而姜玉霄望着第一次见的姑娘,鼓起勇气说道:“梦姐姐,对不起。”
苏梦湫没看姜玉霄,只是大步往酒坊去。
姜玉霄无奈,苦笑了一声,也准备转身。
但就在此时,那个走出去几步的姑娘突然转头,虽然脸上没一点儿笑意,却说道:“没人赶你走,渡龙山这么大,不多你姜玉霄一个。还有,下次打架,打输了别回家。”
风满楼上,钟离沁笑着摇头:“这丫头。”
青瑶笑道:“也是长大了。”
事实上,钟离沁也是刚回渡龙山不久,见过邓紫苏跟虞潇潇之后便来了风满楼,其实……只有一个目的。
不等她发问呢,青瑶便说道:“主人越强,我们之间的契约便越结实。我虽然还是没法儿找到主人,但我能感受到,主人身体恢复了不少了。”
听到这话,钟离沁总算是长舒了一口气。可紧接着,她便忍不住骂道:“死刘暮舟,惹人担心,等你回来,我打不死你!”
顿了顿,钟离沁深吸了一口气,呢喃道:“这样我就放下了,学宫那边要招十二位六十岁内的修士去积雷原,我是其中之一。虽然没说要干嘛,但一定是跟战场有关系的。最晚今日黄昏,我恐怕就会被召去积雷原了。青瑶,除了你之外,我信不过别人。如果刘暮舟不是渡龙人了,那叶仙城不会把渡龙山当成是家的。这都快一年了,只有红拂前辈来了渡龙山,黄芽儿跟刘末山甚至连一点消息都没有。真正为了刘暮舟待在这里,还能帮上忙的,只有你了。”
青瑶无奈道:“叶仙城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刘末山跟黄芽儿短时间内还是想要找到主人的。不过你放心,主人身体恢复了七八成了,他自然会想法子联系我们的。他要是不着急出现,肯定是有别的打算。”
钟离沁深吸一口气:“希望如此吧。”
青瑶略微沉默几息,眼神一下子变得锋锐了起来。
“而且,若非八荒那边从中作梗,陈默的算计可是让主人死在积雷原上,以阻断八荒入侵的!所以主人出现,未必会是好事。要不是丘密他们听到了许临安跟主人的交谈,主人真是被白白算计了!”
青瑶沉声道:“我现在怕的是,万一……万一宋桥也是陈默计划的一部分,那主人……恐怕很难接受。”
钟离沁闻言,沉默片刻后,摇头道:“不会,艰难困苦都已经走过了,若真是这样,伤心难过是肯定的,但因此一蹶不振,断然不会。”
话锋一转,钟离沁问道:“宋青麟呢?没干什么傻事吧?”
青瑶摇头道:“消息传出来之后,他立刻孤身南下昆吾洲了。现在恐怕,已经在昆吾洲找寻了半年了。”
钟离沁呢喃:“也就是他了。”
确实,宋青麟南下已经半年,他先去了舟子城跌落之处,然后几乎横跨昆吾洲,找到了黄泉剑宗所在之地。
但……宗主左前车被杀,又死了极多观景修士,黄泉剑宗已经被红尘剑宗覆灭了。
即使是这样,宋青麟也不打算放弃,哪怕花一百年一千年将昆吾洲翻遍,即便就剩下一副骸骨,他也要找到刘暮舟。
此时此刻,瀛洲东海有人长叹了一声,远在昆吾洲的宋青麟却听的格外清晰。
“你就这么执着?因为一个刘暮舟,连樱桃都不理了?”
宋青麟面色立刻变得阴沉,而后咬着后槽牙,沉声道:“全拜先生所赐!”
“当真想找到他?”
宋青麟深吸了一口气:“当初他小小武道先天,绕路十万里来找我,打算将我背回神水国。现在……我无论如何都要找到他,就算只剩下尸体,我也要将他的尸体背回渡龙山!”
陈默长叹一声:“往南,赤焰王朝白水郡打听个叫杏花庵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