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慧村的道学学堂,在帝师分坛的大院里,是女王道妙元出资修建的,由道灵儿任学堂道办,她也是帝师会福慧分坛的堂主。妙成凤如果没有特别的事,就在这里讲学听经。
今天,白婉瑶问了一些关于《妙法西域记》的内容,道灵儿带着她俩学习了手记的第三十一记,记录如下:
我问上师:我本具真净本心,为何忽然现前山河大地?
上师回答:性本不生,法本不生,妙幻即真,一性圆明。所谓“有”非实有,“无”非实无,众生因知见安立生灭,于自性中强记“有无”,执妄为识,念念相续,遂成六粗之相。山河大地,性本一如,假名安立而已。众生执迷妄相,于生灭中计度增减,终落有无障碍。
我问上师:既已了知“见精妙明、圆融无碍”,为何执妄能生世界无量色相?当如何观照此执妄?
上师回答:譬如虚空本无方圆,因众生执方见方、执圆见圆,遍计所执而现诸相。实则一切相皆菩提妙心自性流露,性体唯一,不动不摇。若离“器世间”之执,“妄”亦无自体——如不执方圆,虚空何曾有方圆?菩提自性清净本然,不拒诸相显发,而诸相之起,皆因众生遍计妄执。
我问上师:执妄从何而生?眼见大小远近、耳闻高低缓急、舌尝酸甜苦辣,此等诸相,难道随六根而生?
上师回答:细观之,相有大小远近,“见性”却无分别;声有高低,“闻性”本自圆融。妄念非从六根出,乃当下一念心执所致。如眼观大小、手握大小、耳辨大小,皆因心执而有“大小”之名。前尘留碍本空,若不执取,所谓“留碍”亦无实义。见山河大地即见如来妙体,非相即见实相。故空与不空,不在相上,唯在众生知见取舍。
我问上师:所谓“八识”即是前尘留碍?是否“说有实无”?
上师回答:是。识种因众生心攀缘境相而生,当下妄见中。把菩提妙明自性照为种种差别相。此“妙明之性”,迷时成妄,悟时成觉——迷悟皆不离自性,妙用恒在。若于念起时觉悟,即见妄本空,当下出离。所谓“出离”“解脱”,亦假名耳,实无出离之相。何以故?唯菩提即幻即离故,自在解脱,众生只要离执即可。这诸般执相中,贪嗔痴慢疑妒最是心苦,世人应当断一切父母子孙夫妻等业障关系拉扯,把自己摘除出来,不要被别人定义的标准如牢狱一般困住自己。
道灵儿执起铜壶为妙成凤添了盏杏仁茶,指尖叩了叩案上《西域记》泛青的竹镇纸:“你看这镇纸是昆仑山墨玉所雕,若执于‘玉’相,便只见它温润坚贞;若离了‘玉’的分别,它与案头的陶笔洗、窗外的青石板又有何异?”。她一边说一边起身:“我去给你们俩寻些吃的来”
白婉瑶摩挲着茶盏纹路,听着阿母讲经,目光落在院中老梅虬结的枝干上:“可这‘离执’二字说来轻巧,就像这梅枝,春日开花时人人都道‘繁华’,冬日叶落时又叹‘枯索’,如何能不被‘盛衰’牵着走?”
妙成凤忽然起身折了枝空梅,将它插入案头琉璃瓶中:“你瞧这瓶子里的梅枝,在你眼中是‘空’还是‘有’?若说‘空’,它分明占了空间;若说‘有’,它又无花无果。世人执于‘梅枝该开花’的标准,便生了‘盛时喜、枯时悲’的妄念——实则枝自枝,花自花,喜悲皆在人心。”
白婉瑶望着瓶中枯枝,忽然想起晨起时瞥见的檐下蛛网:“昨儿见个蜘蛛结网,露珠挂在上面像串水晶帘子,可到了中午太阳一晒,蛛网又变得透明无形。这是不是就像‘识种’的生灭?”
“蛛网因露珠显形,露珠因阳光消散。”妙成凤用茶筅在盏中旋出涟漪,“识种如蛛丝,境相如露珠,看似‘因境生识’,实则‘因识取境’。就像你现在看这茶沫旋出的纹路,若心住其上,便生‘美’的分别;若心不住,不过是茶与水的因缘聚合。”
白婉瑶低头看茶盏中渐渐平息的涟漪,忽觉指尖一凉——原是琉璃瓶中的梅枝上,一枚未化的残雪正坠在她手背上。妙成凤见状轻笑:“雪落梅枝,你觉得是‘雪污染了梅’,还是‘梅承托了雪’?执于‘净’便憎‘染’,离了‘净染’之分,雪自雪,梅自梅,本无挂碍。”
“可世人总说‘断舍离’,要断尽尘缘……”白婉瑶捏着残雪,看它在掌心融成水痕。
“非是‘断尽’,而是‘不执’。”妙成凤指了指院角的石磨,“就像那石磨,日日碾米磨豆,却不执‘我在做工’;若有一日磨盘生了锈、木柄裂了缝,它也不叹‘我已无用’。众生若能如石磨般‘用而不执’,何需‘断舍’?自在解脱矣。”
白婉瑶忽然将残雪弹入茶盏,看水痕晕开成淡墨似的纹路:“那我此刻执于‘悟’,算不算新的妄念?”
妙成凤举起茶盏对光而视:“你看这茶汤里的光影,因执‘悟’便成‘障’,因离‘执’便成‘光’。妄念本是觉性之影,恰似这盏中光影——你若追着影子捉,永远摸不到光;若知道影子本就是光的显化,又何须‘捉’?”
话音未落,檐角铜铃忽然叮咚作响,惊起一对麻雀扑棱棱掠过梅枝。妙成凤望着麻雀飞去的方向,指尖轻轻拂过琉璃瓶上的缠枝纹:“听,风过铃响,梅枝摇曳,这‘响动’是风的错,还是铃的过?执于‘因果’,便生烦恼;了知‘缘起’,即是菩提。”
白婉瑶望着满院晴光,忽觉胸中似有什么东西悄然松动——就像初春的冰河,虽未见明显裂痕,却已有细流在冰层下淙淙涌动。她端起茶盏饮尽最后一口杏仁茶,只觉喉间清润,齿底留香,却早已辨不清是茶味,还是雪水味了。
雪粒子扑簌簌打在窗纸上时,妙成凤正握着白婉瑶的手在宣纸上勾染墨梅。道灵儿抱着青瓷炭炉进来,炉中松子噼啪爆响,惊得砚台里的墨鱼漂子晃了几晃。
“好个‘墨痕浅处藏春息’。”道灵儿走了进来,把糍粑酥饼拿了过来,将炭炉搁在暖炕上,铜火箸拨弄着红炭,“昨儿下初雪时,我见山门外的老槐树被压折了枝,今早却见有松鼠衔着松塔往断枝桠里钻——这‘折’与‘补’,倒像是幅天然的《金刚经》。”
白婉瑶搁下狼毫,望着窗外被雪模糊的竹篱:“我方才勾梅枝,总想着‘疏影横斜’才是妙境,却总画得拘挛。师父说‘心不执于笔,笔自流于意’,可这手怎么就不听心使唤?”
妙成凤用指尖蘸了赭石,在梅枝留白处点染苔痕:“你看这苔点,若刻意求‘圆’,反成呆板;随意点去,倒有生机。就像这炭炉里的松子,爆得噼啪响时是‘声’,燃成灰烬时是‘寂’,若执于‘声寂’之分,便听不见雪落瓦当的清音。”
道灵儿忽然从炭炉边拿起半块烤得焦香的糍粑,掰成三瓣分给众人:“尝尝,这是用去年的陈糯米磨的粉。世人总说‘新米香甜’,却不知陈米经了岁月,黏性更足。就像‘八识’里的妄念,看似‘旧习难除’,实则磨碎了都是觉悟的养料。”
白婉瑶咬着糍粑,看妙成凤用炭灰在炉边画圆圈:“师姐画的是‘太极’?”
“非太极,是‘无明’。”妙成凤用炭箸在圆圈里点了个黑点,“众生以为‘无明’是个需破除的‘坏东西’,却不知这黑点本是圆圈的一部分。就像雪落在青瓦上,有人说‘脏了瓦’,有人见‘白了屋’——执于‘净染’,便生分别;了知‘瓦雪不二’,方见本真。”
妙成凤忽然指着窗棂上的冰花:“你们看这冰纹,像不像《西域记》里说的‘遍计所执相’?千条万绪,看似各有形态,实则都是水汽遇冷凝结。众生执于‘我执’‘法执’,就像在冰纹里数‘第几道弯是烦恼’,却不知敲碎冰花,下面仍是澄清的窗玻璃。”
白婉瑶伸手摸了摸窗上冰花,指尖凉意沁骨:“可敲碎冰花,窗就透风了——这‘执’若全破了,人会不会像没了窗的屋子,空空洞洞没个依傍?”
“屋子因有窗而透光,人心因有执而显觉。”妙成凤将画轴卷起,露出轴头的和田玉莲花,“就像这玉莲花,雕刻时需剔除多余的玉料,却不是要把玉‘掏空’。破执非破‘有’,而是破‘执有’——若连‘破执’都执了,便是‘骑驴找驴’。”
道灵儿往炭炉里添了块松明,火苗忽地窜高,将三人投在墙上的影子晃成摇曳的墨画:“你们瞧这影子,我动一下胳膊,‘它’就变个形状。世人怕‘影子乱’,却不知影子本就是光的游戏。妄念如影,觉性如光,光越强,影越显——何须怕影子?只管让光照亮便是。”
话音未落,忽听远处寺钟沉沉撞响,惊起群雀掠过雪原。白婉瑶望着雀群在灰蓝天幕上划出的虚线,忽然想起妙成凤方才画的墨梅——那枝上未点的花蕊,原是等这一场雪来润色的。她低头看手中糍粑,碎屑落进炭炉,竟在红炭上煨出一缕焦香,混着雪水融冰的清冽,无端让人想起春日里第一朵绽开的野梅。
“原来‘烦恼即菩提’,就像这糍粑的焦与香。”白婉瑶将最后一块糍粑放入炭炉,看它在火中渐渐膨胀成金黄的酥球,“执着时是‘粘牙的陈米’,放下后却是‘暖手的炭火’。”
妙成凤与道灵儿相视而笑,窗外雪不知何时停了,檐角冰棱坠下一声清响,恰似某段公案参透时,心中那声不可说的“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