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魏无羡心里清楚的知道，不是。
那不是睡着。
那是一种彻底的、毫无生机的沉寂。
是生命燃尽后的冰冷。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气，以及一种……灵力彻底溃散后，万物归墟般的虚无感。
“师……尊……？”
魏无羡喉咙里发出一个破碎的气音，像是被砂纸磨过。
他挣脱了蓝忘机的搀扶，双腿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在了冰冷的殿门门槛上。
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沉闷，却远不及他心碎声响的万分之一。
他来了。
他已经尽可能的日夜兼程，不顾一切地赶回来了。
可是……太晚了。
他还是来得太晚了。
他连师尊最后一面……都没能赶上。
他甚至没能听到师尊再唤他一声“阿羡”，没能看到师尊对他露出一个哪怕极淡的笑容。
师尊醒来时，可曾问起过他？
可曾因他迟迟未归而有过片刻的失望？
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瞬间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跪在那里，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却模糊不了轮舆上那具冰冷躯体的轮廓。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成调的哭声，只有压抑到了极致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哽咽和破碎的吸气声。
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像是一个被遗弃在荒原的孩子，无助而绝望。
“我……我来晚了……师尊……”
“阿羡……不孝……”
他终于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般的悔恨。
蓝忘机沉默地蹲在他身边，伸出手，轻轻放在他因剧烈哭泣而颤抖的脊背上。
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
他无法分担魏无羡这蚀骨剜心之痛，只能以这种方式，告诉他——我在。
而殿内，沉浸在自己滔天悔恨与绝望中的孟瑶，似乎完全忽略了门口新增的两人。
他的世界，在云雪霁气息断绝的那一刻，已经彻底崩塌毁灭。
师尊最后的话语还在他耳边回荡——
“不怪你”、“是我纵容了你”、“不要毁了琉璃宫”……
甚至，师尊在最后时刻，还将本该施加在自己身上所有毁契的反噬引到自己身上，护住了他！
为什么？
为什么到了这种地步，师尊还要护着他这个逆徒？！
他这样的人……
他这样自私、卑劣、充满掌控欲和毁灭欲的人，凭什么得到师尊如此宽宥和庇护？！
恨之欲其死，爱之欲其生。
师尊在时，他尚能凭借对师尊的敬畏与那点不敢宣之于口的妄念，强行压制住内心黑暗的泥沼。
可如今，师尊不在了。
是被他亲手逼死的！
是他那场荒唐的婚礼，那强行绑定的婚契，成了压垮师尊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个世上？
有什么资格，再去执掌师尊留下的琉璃宫？
他配吗？
他不配……
他不配！！！
孟瑶目光涣散地扫过狼藉的地面，最终定格在不远处——那柄由师尊亲赐的佩剑无妄，正静静地躺在地上，剑身反射着殿内明珠冰冷的光泽，也反射着自己的狼狈。
无妄、无妄……
终究是他，痴心妄想了。
一股决绝的死志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
他掌心微动，残存的灵力化作无形的牵引。
“嗖”的一声轻响，无妄剑飞回他的手中。
冰冷的剑柄触感，让他混乱的头脑有了一瞬间的清醒，却也更加坚定了他此刻心中的选择。
他抬起手，剑锋毫不犹豫地抵在自己的脖颈上。
锋利的刃口瞬间就压出一道细细的血线，猩红的血珠缓缓沁出，滴落在地面上。
他的动作并不快，甚至为了加重对自己的折磨，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缓慢。
就仿佛自己这不是自戕，而是一场献祭，一场迫不及待的奔赴。
他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见，却蕴含着浓得化不开的眷恋与绝望：
“师尊……昀泽……这就来寻你……”
“昀泽”，这个字，是师尊在他继任琉璃宫少宫主之位后予他的。
师尊那个时候就希望他能够在自己的培养下身负光明之德，胸怀广博之爱……
由此可见，师尊当年对他曾寄予厚望。
可他，终究是辜负了这份厚望。
也或许，他成了师尊光辉一生中，最不堪的污点。
既然如此，那就让他以最彻底的方式，清洗这份污点，去向师尊请罪吧。
手腕猛地用力，剑刃向着脖颈上的动脉狠狠划去——
“孟瑶！不可！”
跪在门口的魏无羡，虽沉浸在巨大悲痛中，却一直用余光死死盯着殿内情况。
他从孟瑶拾起剑的那一刻就察觉不对，那决绝的眼神，那抵住脖颈的动作，瞬间就明白他想做什么。
电光火石间，他来不及思考，几乎是本能地，凝聚起体内混乱的灵力，并指如剑，一道带着焦急与愤怒的赤色灵光激射而出！
“铮——！”
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响起。
魏无羡的灵力精准地击打在无妄剑的剑身之上，力道之大，直接将那柄闪烁着寒光的长剑从孟瑶手中震飞出去！
长剑脱手，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哐当”一声掉落在地，又滑出去老远，最终静止不动。
剑刃上，还沾染着一丝来自孟瑶脖颈的鲜红。
孟瑶保持着那个引颈就戮的姿势，脖颈上的血线变得明显，鲜血缓缓流下，染红了他喜服的领口。
他怔怔地看着空荡荡的手，又抬眼看向门口方向，看到了跪在地上、出手阻止他、此刻正怒视着他的魏无羡，以及魏无羡身边沉默的蓝忘机。
他忽然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充满了无尽嘲讽与悲凉的笑容。
连死……都不让他死吗？
师尊，你看，我果然……罪无可赦，连以死谢罪，都成了奢望……
他眼中的光，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败。
魏无羡那一击几乎用尽了他此刻所能调动的全部灵力，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和愤怒。
“孟瑶！你做什么？！”魏无羡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更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暴怒。
他挣脱蓝忘机的搀扶，踉跄着冲进殿内，目光先是死死钉在轮舆上那道已然失去所有生息的身影上，瞳孔剧烈收缩，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般再次将他淹没。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赤红的眼睛瞪向孟瑶，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师尊……师尊他才刚走！你就要在他面前……在你逼死他之后，再用这种方式来玷污他的清静吗？！”
孟瑶失神地望着地面，对魏无羡的斥责恍若未闻，只是喃喃低语，声音轻得如同梦呓，“……我该死……我逼死了师尊……我还有什么脸活着……让我去陪他……我去向他谢罪……”
“谢罪？”魏无羡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一步步走向孟瑶，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尖上，身体因极致的情绪而微微颤抖，“你以为死了就能一了百了？就能抵消你犯下的罪孽？孟瑶，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天真，又如此自私！”
听到身后魏无羡和孟瑶的谈话，一直抱着云雪霁逐渐冰冷的身体，将脸深深埋在他膝上，无声颤抖的薛洋，此刻终于有了反应。
薛洋强忍住自己心里的痛苦，挣扎着起身，停在孟瑶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曾经温润如玉、如今却狼狈不堪的师兄，字字泣血。
“师尊到最后都在护着你！他替你承受了所有的反噬！他连一句重话都没有对你说！他甚至把琉璃宫托付给你！他让你好好活下去！你现在寻死，是想让师尊走得都不安心吗？是想让他最后的苦心全都白费吗？！”
薛洋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烧红的钝刀，狠狠剐在孟瑶的心上。
他猛地抬起头，泪水混合着血迹模糊了那张俊秀的脸庞，眼中是崩溃的疯狂和深不见底的痛苦。
“那我该怎么办？！薛洋！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是我！是我用婚契逼他！是我让他伤上加伤！是我害死了他！活着……活着才是对我最大的惩罚！你让我怎么面对这一切？！怎么面对没有师尊的琉璃宫？！”
他的嘶吼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充满了绝望和无助。
薛洋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沾满了已经干涸发暗的血迹和泪痕，眼神却空洞得可怕。
他看向孟瑶，声音沙哑得像破旧的风箱，“你想死？……孟瑶，你以为只有你痛苦吗？”
“是你……是你策划了这一切！是你强行举行这场可笑的婚礼！是你把师尊最后一点生机都耗尽了！”薛洋的声音逐渐拔高，带着刻骨的恨意，“师尊不怪你，他宽恕你，甚至替你承担所有反噬！但我不会！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他走到孟瑶面前，蹲下身，与他平视，那双曾经灵动狡黠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冰冷的恨火。
“你想以死解脱？做梦！孟瑶，你给我听着，你必须活着！你必须按照师尊的遗愿，守好琉璃宫，用你的余生去忏悔，去赎罪！这是你欠师尊的！你没有资格轻易去死！”
孟瑶被薛洋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恨意钉在原地，浑身冰凉。
他看着薛洋，又看向泪流满面却目光灼灼逼人的魏无羡，最后视线落回轮舆上那抹刺目的身影。
师尊静静地躺在那里，容颜依旧清俊，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可那毫无生气的脸庞和胸襟上大片凝固的暗红，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发生了什么。
所有的疯狂和死志，在两位师兄弟的痛斥与师尊那无声的遗愿面前，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干瘪下去，只剩下无尽的、令人窒息的虚无和痛苦。
是啊，死是解脱。
活着，对他来说才是漫长的凌迟。
他连死的资格，都被师尊的宽恕和遗命……剥夺了。
“呵呵……哈哈哈哈哈……”孟瑶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由小变大，最后变成了凄厉的狂笑，笑着笑着，泪水却更加汹涌地奔流而出，“对……你们说得对……我不能死……我得活着……赎罪……守着琉璃宫……这是师尊的命令……是师尊的命令啊……”
他瘫坐在地上，又哭又笑，状若疯癫，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只剩下一个空洞的、背负着沉重罪孽的躯壳。
魏无羡通过薛洋刚刚的话他也知道刚刚大殿发生了什么，看着孟瑶这般模样，心中亦是五味杂陈，恨其不争，怒其狂妄，更悲其结局。
但他此刻没有更多心力去管孟瑶了，他转身，步伐沉重地走向轮舆。
每靠近一步，心脏就更痛一分。
空气中弥漫的淡淡血腥气，如同最锋利的针，不断刺穿着他的神经。
他终于走到了轮舆边，缓缓跪了下来。
仰望着那张熟悉又安详的面容，魏无羡的嘴唇剧烈颤抖着，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破碎的哽咽。
“师尊……阿羡回来了……阿羡来晚了……”他伸出手，想要去触碰云雪霁冰冷的手，却在即将接触的瞬间猛地缩回，仿佛怕自己的触碰都是对师尊的亵渎。
他只能将额头抵在冰冷的轮舆边缘，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着巨大的悲恸，“对不起……师尊……对不起……徒儿不孝……连您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没能听到您再叫我一声‘阿羡’……”
蓝忘机一直沉默地站在门口，如同静默的山峦。
他看着殿内这人间惨剧，看着魏无羡悲痛欲绝的背影，看着另外两人一个癫狂一个死寂，清冷的浅色眼眸中也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殿内的混乱与极致悲恸，最终在那具冰冷躯体的无声注视下，渐渐凝固成一种死寂的绝望。
孟瑶被魏无羡和薛洋的话语钉在了处刑架上，他失去了赴死的资格，只能活着，背负着逼死师尊的沉重罪孽，在漫长的余生里反复凌迟自己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