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将天地间一点点的暖色涂抹在不夜天荒芜的山坡上,映照着那数十座新起的坟茔,更显苍凉的同时带着希望。
魏无羡走上前,与他并肩而立,抬手用力按了按他冰冷僵硬的肩膀。
他看着温宁那双盛满痛苦却努力保持清明的眼睛,心中酸涩,轻声道,“他们会安息的。温宁,你也该为自己,寻一条路了。”
自己未来的路该怎么走,魏无羡自己已经有了打算,但他希望温宁可以在往后不必束缚在自己身边,能有一个新的开始。
温宁沉默地点了点头。
族人的安葬让他心中的一块巨石落下,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巨大的空茫。
他活下来了,以这种非人非鬼的状态,那么,他接下来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就在这时,一个被他刻意压抑了许久的念头,猛地窜了上来,带着一丝微弱的、却不容忽视的希望之火。
他抬起头,看向魏无羡,眼神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和恳求,“魏公子……还有一件事。除了我,温氏……可能还有一个族人活着。”
魏无羡一怔,立刻追问,带着些迫切,“谁?”
“是……是阿苑。”温宁的声音带着颤抖,“姐姐……姐姐她,在带着我们前往金鳞台之前,考虑到阿苑还小,就把阿苑留在了乱葬岗。但阿苑一定还活着!他是我们这一脉留下的唯一的骨血,是温家最后的……”
他顿住了,“最后的子嗣”这几个字对温宁来说太过沉重,他有些说不出口,但意思已经明确。
寻找阿苑,这几乎成了支撑温宁在无尽痛苦和混沌中保持一丝清醒的执念。
如今他安葬了族人后,这个念头便愈发强烈。
然而,就在温宁话音刚落之际,站在魏无羡身旁的蓝忘机,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还带着一丝欲言又止的犹豫,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到底该从何说起,那纤长浓密的睫毛轻轻垂下,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可他这细微的异常,却没有逃过一直将部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的魏无羡的眼睛,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蓝忘机那一瞬间的异样。
“蓝湛?”魏无羡侧过头,疑惑地看向蓝忘机,“你怎么了?是想到什么事情了吗?”
被魏无羡点破,蓝忘机抬起眼,对上了魏无羡的双眼。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才用他那清冷低沉的嗓音缓缓开口,“魏婴,在来不夜天之前,为了提前找到你,我……先去了一趟乱葬岗。”
魏无羡瞳孔微缩,对蓝忘机接下来要说出了有了个猜测。
蓝忘机继续道,“我去时,乱葬岗已空无一人。但,经过我仔细搜寻,在洞外……发现了阿苑。”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想当时的情景,“他昏倒在杂草丛中,浑身滚烫,是在发高热。”
“阿苑!”温宁失声惊呼,猛地向前一步,激动得身体都在发颤,“他……他现在还在乱葬岗?他还好吗?蓝二公子,您救了他吗?”
一连串的问题显示出他内心的焦急。
蓝忘机看向温宁,目光中带着一丝安抚,点了点头。
“嗯。我探过他脉息,虽是高热,但性命无虞。”
他复又看向魏无羡,解释道,“当时我急于寻你,不确定不夜天情况,无法带着一个病弱孩童冒险。便给他喂了清水和退热的寻常药丸并将他安置在伏魔殿内较为干净避风之处休息。”
听到蓝忘机妥善安置了阿苑,魏无羡和温宁同时松了一口气。
温宁更是激动得又要跪下道谢,被魏无羡一把拉住。
“蓝湛,多谢!”魏无羡由衷地说道。
得知阿苑的下落和安危,温宁片刻也等待不了。
他急切地看向魏无羡,眼中满是恳求,“魏公子,我想……我想现在就去乱葬岗接阿苑!可以吗?我保证接到他就回来,绝不会乱跑,也不会惹麻烦!”
看着温宁那副恨不得立刻飞回乱葬岗的样子,魏无羡理解他的心情,也就应允了。
魏无羡点了点头,“好,你去吧。接到阿苑就立刻回来,我们在……”
他顿了顿,看向蓝忘机和江澄,一时也不知该约定在哪里汇合。
毕竟,他们现在几乎是“无处可去”的状态。
江澄抱着手臂,冷哼一声,“不回莲花坞你还能去哪?难不成你想流落街头?”
魏无羡面露意外,显然没料到江澄会主动提出让他们回莲花坞。
他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江澄已经别过脸去,语气生硬地补充道,“云梦江氏虽大不如前,但养个孩子还是没有问题的。”
这话说得别扭,但在场的人都听出了其中的含义。
江澄不仅接纳了魏无羡,也愿意收留温宁和阿苑。
魏无羡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最终化作一个释然的微笑。
他转向温宁,“听到了吗?接到阿苑后,直接带他来莲花坞。”
温宁激动得连连点头,声音哽咽,“多谢江宗主!多谢魏公子!我、我这就去接阿苑!”
说罢,他朝三人深深一揖,转身快步离去,那僵硬的步伐竟也透出了几分轻快。
待温宁的身影消失在山路尽头,魏无羡才转向江澄,语气难得认真,“江澄,谢谢你。”
江澄冷哼一声,却不看他,“谢什么?我只是不想让人说云梦江氏连个孩子都容不下。”
魏无羡此时此刻心里都是宽慰,当他正想对身旁的蓝忘机说些什么,却敏锐地察觉到一股低气压。
他侧头看去,只见蓝忘机静立原地,晨风吹拂着他素白的衣袂,面容依旧俊雅无双,但那双浅琉璃色的眼眸却比平日更显清冷,视线落在不知名的远方,唇线抿得极紧。
魏无羡心里咯噔一下。
这是……怎么了?
方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气息就沉了下来?
他仔细回想自己方才的言行,是哪里做得不妥,惹得蓝二公子不快了?
是因为自己没跟他商量就答应了江澄回莲花坞?
可蓝湛向来不是计较这些虚礼的人啊。
魏无羡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得蓝忘机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气场又强了几分,他想开口询问,又觉得在此刻江澄也在场的情况下,有些不合时宜,一时间竟有些无措。
就在这时,他的手臂被猛地一拽。
“还杵着当望夫石吗?走了!”江澄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冲,带着不容分说的力道,拉着魏无羡就要转身下山。
那熟悉的、带着点粗暴的关切,瞬间打断了魏无羡的思绪。
他顺着江澄的力道踉跄一步,暂时将蓝忘机的异常抛在脑后,想着稍后再找机会询问。
“等一下。”
清越平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如同静夜琴音,清晰地传入三人耳中。
江澄和魏无羡同时顿住,回头望去。
只见一直静默旁观的云雪霁缓步上前。
他一身素白,在这荒寂之地宛如谪仙,面容虽看不真切,气度却令人心折。
魏无羡猛地回过神来,脸上瞬间爬满了懊恼与愧疚。
天哪!
他这到底是什么记性?
竟然把这位关键时刻对自己出手相助的“师尊”给忘得一干二净!
“师尊!”魏无羡连忙挣开江澄,快步上前,深深一揖,语气诚挚而惶恐,“阿羡刚刚失礼了!方才诸事纷杂,竟怠慢了您,未能及时致谢安置,实在罪过!请师尊责罚!”
云雪霁虚抬右手,一股柔和的力量托起魏无羡。
“无妨。情势使然,非你之过。”
他的目光掠过魏无羡,扫过面露不耐的江澄,以及虽气息冷沉却依旧维持着礼数的蓝忘机,淡淡道,“此地非久留之地,亦非叙话之所。你等若暂无定所,不妨另寻清净处。我有事要同你们三个人说,我无法在此地久留,有些事,当理清了才好。”
江澄皱了眉,他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师尊”始终抱有疑虑,但对方实力莫测,不仅救了魏无羡,还救了金子轩,这也导致他终究无法冷面相对。
他瞥了一眼魏无羡,稍加思索便说,“前辈,山下有客栈。”
一行人沉默地下山。
晨光愈盛,等到了客栈,天光已然大亮,蓝忘机掏钱要了间上房。
四人入内,云雪霁凭借自己的地位、修为及辈份自然当之无愧的居于主位,江澄、魏无羡、蓝忘机分坐东、南、西三方。
清茶奉上,房门紧闭。
房间内陷入一种近乎凝滞的寂静。
一刻钟过去,茶水已凉,云雪霁依旧闭目凝神,一副超然物外,已然将他们忘却的样子。
江澄的耐心耗尽,用手指用力捅了捅魏无羡,眼神焦躁。
他这小动作刚完,云雪霁便睁开了眼,目光落在江澄身上,带着一丝了然,却并无责怪。
他不再多言,袖中再次取出那面不久前刚刚在不夜天大发神威的轮回镜。
“江宗主,阿羡。”云雪霁的声音平和却极具穿透力,“其实,你二人之间,横亘着一段被彼此牺牲掩埋的过往。而此结不解,终会导致兄弟阋墙,此乃一憾矣。”
魏无羡和江澄同时身躯一震。
云雪霁指尖灵光微闪,点向镜面。
嗡——
镜面涟漪荡开,柔和光芒笼罩房间,景象变幻。
蓝忘机、魏无羡和江澄看到镜面里的内容皆是心神俱震。
因为那镜面里的内容不是别的,这是当初莲花坞惨遭血洗之后的内容。
他们看到了莲花坞惨遭血洗后,江澄去而复返,并非冲动,而是为了引开追兵,故意暴露自身,只为了让魏无羡能有一线生机。
结果,他被温晁擒获,遭受毒打,那一道道带着倒刺的戒鞭,抽得他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然而,比戒鞭更残酷的,是化丹手温逐流那毫不留情的一掌,生生将他苦修多年的金丹化去,将他从云端打入泥沼,所有的骄傲与希望,在那一刻粉碎殆尽。
他们看到了失去金丹后,江澄是如何的绝望颓废,生不如死。
魏无羡背着他,在万般无奈之下,最终找到了当时仍在温氏一脉心存善念的温情。
是魏无羡,在从温情那里得知有办法让江澄重新拥有金丹后,提出了那个近乎疯狂的计划——剖丹。
他们看到了魏无羡是如何用“抱山散人可修复金丹”的谎言,骗江澄重新燃起希望。
他们看到了在夷陵的荒山上,温情戴着黑纱斗笠,假扮抱山散人。
他们更看到了,在那简陋的、临时开辟的山洞里,魏无羡是如何清醒着,在没有麻沸散的情况下,忍受着刮骨剜心般的剧痛,被温情用医术,生生地将那枚璀璨夺目的、属于夷陵老祖魏无羡的金丹,从他的丹田内剖出,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渡入江澄体内。
整整三天三夜,魏无羡意识清醒地承受着凌迟般的痛苦,咬碎了牙,鲜血浸透了身下的草垫,却为了不让金丹有损,硬生生扛了过来,未曾昏厥一次。
最后的画面,定格在魏无羡金丹离体、虚弱不堪地被温晁等人找到,像丢垃圾一样扔进了乱葬岗。
那里怨气冲天,邪祟横行。
失去金丹护体的魏无羡,瞬间被无数冰冷、暴戾的怨煞之气死死缠住,侵蚀筋脉,钻入识海。
耳边是万千冤魂厉鬼尖锐的嘶吼,几乎要撕裂他的神魂。
没有灵力抵御,乱葬岗的阴寒之气刺入骨髓,饥饿如同毒火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为了活下去,为了那一线渺茫的生机,他被迫在尸山骨海中挣扎,吃下了所有能找到的、无论是能入口还是不能入口的东西……
那三个月,是真正的地狱,是将一个明媚少年硬生生磨成夷陵老祖的炼狱。
也正是在这炼狱之中,他修成了诡道术法。
幻境结束,光芒散去。
房间内死寂无声。
魏无羡和江澄僵在原地,脸色惨白如纸,浑身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江澄的瞳孔紧缩,呼吸急促得像是要窒息,他死死地盯着已经沉寂下去的轮回镜,仿佛还能看到魏无羡剖丹时痛到极致却强忍不发的扭曲面容,看到他被扔进乱葬岗时那绝望而空洞的眼神。
“啊——!!!”
江澄猛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悲鸣,一口鲜血直接喷了出来。
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又像是积聚了所有力量,猛地扑向魏无羡,双手死死抓住他的肩膀,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
“魏无羡!魏无羡!!!”他嘶吼着,声音破碎不堪,泪水混着血沫纵横流淌,“那是你的金丹啊!你的是该有多疼啊!如果不是前辈,你还想再继续瞒着我多久!你又要让我误会你多久?当初你我决裂的时候,你是不是看着我像傻子一样!”
他用力摇晃着魏无羡,仿佛想把他摇散架,“为什么?!为什么不说?!为什么要把金丹给我?!谁要你可怜!谁要你替我做决定!!!”
愤怒、悔恨、心痛、难以置信……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击垮了他。
魏无羡被他抓着,感受着他崩溃的力道,听着他语无伦次的哭喊,看着他那张因极度痛苦而扭曲的脸,积蓄了多年的委屈、牺牲和那份深埋的兄弟情谊,如同火山般喷发。
他反手紧紧抱住江澄,眼泪汹涌而出,声音哽咽得几乎无法成言,“对不起……江澄……对不起……师兄没办法了……那是唯一能让你活下去、振作起来的办法……你是唯一能够让云梦江氏重振的人,莲花坞需要你,师姐也需要你……你不能垮……以你骄傲的性子,若没了金丹,你会死的!我……我也不能看着你死……”
“混蛋!混蛋!!!”江澄再也支撑不住,彻底瘫软在魏无羡怀里,像个迷路的孩子般嚎啕大哭,“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是为了我……阿姐……爹娘……我对不起你……魏无羡……我对不起你……”
两人紧紧相拥,哭声压抑而悲痛,仿佛要将这几年的误解、隔阂与牺牲带来的巨大伤痛,尽数哭尽。
他们不再是势同水火的夷陵老祖和三毒圣手,只是两个在命运洪流中被迫承受了太多、失去了太多,终于窥见真相,痛彻心扉的师兄弟。
这些恩怨,终究化作一句:
当年的事,我们彼此都有难处。
蓝忘机静坐一旁,默默地看着。
他看到了魏无羡剖丹时的惨烈,看到了他被弃乱葬岗时的绝望,看到了他为了生存所经历的非人折磨……
原来,他一身鬼道修为,是这样来的;
原来,他失去金丹,是为了江澄;
原来,他所有的“离经叛道”、“狂妄不羁”,背后,竟藏着如此惨痛的牺牲与无奈。
他看着魏无羡此刻哭得撕心裂肺,那单薄的肩膀承载了太多不该他承受的重量。
一股尖锐的心疼猛地攫住了蓝忘机的心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微微侧过头,纤长浓密的眼睫剧烈地颤抖着,一滴滚烫的泪水,终究是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沿着他白皙的脸颊滑落,无声地滴落在雪白的衣襟上,洇开一团深色的、带着无尽痛楚的湿痕。
云雪霁悄然起身,最后看了一眼房中相拥痛哭、终于彻彻底底打破坚冰的师兄弟,以及那个为心上人心碎落泪的蓝氏公子,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未发一言,如同来时一般,静静地离开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将这一室的伤痛、释然与新生,留给了他们自己。
窗外的阳光正好,明晃晃地照进来,暖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