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北辰王府的偏厅里摇曳,映得方闻洲的侧脸忽明忽暗。
陆棠刚压下对薛青末的疑虑,窗外便传来巡夜侍卫轻叩廊柱的声响。
方闻洲起身掀开竹帘,接过皇城司暗卫递来的密报,指尖扫过字迹时,脸色愈发凝重。
“宫里又出事了?”陆棠心头一紧。
……
此刻乾清宫内,鎏金暖炉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却驱不散龙榻周遭的寒凉。
皇上半倚在软垫上,鬓边白发比上月又添了几分,咳得连手中的玉如意都攥不稳,帕子上洇开的浅淡血痕,被他不动声色地拢进袖中。
太医跪在榻前,额角沁着冷汗,只敢低声劝:“陛下需静养,万不可再劳心政务。”
尽管一只对外宣称皇上只是偶感风寒,可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如今恐怕各方势力都在关注,很难瞒得住啊。
不管皇上是否英明,但不可否认,他的勤政是先皇无法与之相比的。
今日的早朝总比往日多了几分滞涩的沉寂。
殿外晨雾未散,殿内鎏金铜炉里燃着安神的沉香,却压不住空气里的焦灼。
龙座之上,皇上脸色蜡黄如纸,偶尔轻咳,却又刻意压制下去,他目光扫过阶下百官时,掩住眼底那沉沉的倦意。
户部尚书最先出列,朱红色官袍扫过金砖地面,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双手捧着奏折,腰弯得几乎贴到地面,声音却透着刻意拔高的急切。
“陛下!西郊外柳溪村、青禾镇疫症已蔓延至三乡五村,昨日加急报来,又添十七名亡者!村民们闭户不敢出,村口艾草堆得比人高,可疫气还是往邻镇飘啊!”
近几日城外忽然爆发重疫,起初人们还不甚在意,可随着死掉的人逐日增加,当地官员开始坐不住了。
殿内响起一阵低低的骚动,显然此时在场之人都已知晓。
站在前列的吏部尚书眼神微闪,“此前太医院已派了十名院判去疫区,只是……”
他顿了顿,眼角余光扫过两侧朝臣,语气愈发迟疑,“太医院诸位大人虽医术精湛,可此前应对的多是宫中人的风寒杂症,这般突发性的烈性疫症,竟连传染源都未查清——前日派去的李院判,还染了疫气倒在疫区了。”
这话像颗石子投进水里,瞬间激起千层浪。
若是连太医院都无能为力,难道要请大罗神仙下凡不成。
御史大夫颤颤巍巍上前一步,花白的胡须随着说话的节奏颤动。
“陛下,百姓乃国之根本!如今疫症若不能速控,恐生民变啊!太医院人手紧缺且经验不足,臣斗胆进言,当寻有治疫经验者相助才是!”
皇上目光微沉,指节在御座扶手上轻轻敲击,沉吟片刻,声音微哑,“依卿之见,何人可当此任?”
御史大夫不由地看向吏部尚书,却见对方眼皮都不动一下,稍作迟疑,又忍不住看向户部尚书。
皇上眉头轻蹙,龙颜不悦,“吞吞吐吐成何体统!”
御史大人轻叹口气说道:“微臣斗胆,请北辰王妃出山!”
百官静默,故而他的声音虽然不大,每个人却听得清清楚楚。
方闻洲静立御座旁,居高临下,百官垂首,看不清面容,他眯了眯眼,眼底闪过一抹锐色。
站在一侧的礼部侍郎却忽然开口,语气带着几分顾虑,“如此怕是不妥,虽然王妃一身医术了得,曾在边关控制住瘟疫,但如今身份贵重,又岂能自降身份,更何况,贸然前去疫区,若当真沾染了重疫,北辰王恐怕……”
此话一语双关,既言明陆棠的医术高明,此次非她不可,又暗示皇上许晏舟可能会因此产生嫌隙,生了叛心。
且不说许晏舟是否真的有了叛心,即便没有,此番话一出口,也会在皇上心中留下疑虑。
换个角度来说,要请北辰王妃出面为贱民诊治,还是会传人的疫症,许晏舟心中能没有想法?
好一个一箭双雕的计策!
方闻洲甚至朝堂之上过半的人对陆棠夫妇都心存忌惮,时不时便会跳出来煽风点火,时间久了,火器进入正轨,难保皇上不起杀心。
皇上沉默着,目光扫过阶下百官。
他怎会听不出这些话里的门道?
朝臣们嘴上说的是“为民请命”,实则是算准了他无法拒绝,又忌惮陆棠与许晏舟手握实权、不涉党争。
可有些话,却又不得不让他多加考虑。
“传朕旨意,太医院再加派五名院判,携药材前往疫区。”
话音稍落,他又传了许晏舟觐见。
朝臣们对视一眼,虽未直接请动陆棠,却已让皇上松了口。
百官中几个人悄悄松了口气,他们要的,本就是让皇上把陆棠放进考量里,接下来的事,自有后续的法子。
……
北辰王府。
方闻洲悄无声息出现在甘棠苑。
陆棠似是早就料到他会来,一点都不意外,放下手中的花枝,给他倒了杯清茶。
“若非早就知道御史的底细,我怕是都要以为他是三皇子的人了。”
陆棠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寻常家事。
“他最后提及我,显然是不得不为之,被迫当枪使的感觉,想必他也不好受。”这么说着,她语气中却没有丝毫怜悯。
算计她是既定的事实,不管他是谁的人。
这些人算准陛下不会放任疫症蔓延,更不会将掌握不了的人放在身边,所以皇上必定是会下这道旨意的,哪怕是为了给朝臣看。
“皇上的心思,也不难猜。”方闻洲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指尖泛着微凉,语气一顿。
“我只是在担心,皇上如今身子愈发不好,唯恐皇权旁落。”
皇上担心皇权旁落,方闻洲和陆棠又何尝不担心。
每一次皇权更迭,对于朝堂乃至百姓都是一次洗礼。
陆棠轻轻颔首,指尖抚过密信边缘的褶皱,“这些事,你我早该料到。自薛师兄叛逃后,三皇子便没断过算计,朝臣们见风使舵,陛下又需平衡各方,如今疫症爆发,不过是把所有矛盾都摆到了明面上。”
这背后的推手,陆棠总觉得不单单是一个三皇子能够推动的。
如果她所料不错,岐人那边怕是还有动静。
凌晨,尖锐的嗓音在北辰王府响起。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西郊疫症蔓延,着北辰王妃陆棠前往主持防疫,北辰王许晏舟领京郊卫所三千将士护送,即刻起程,不得有误。钦此。”
陆棠跪接圣旨时,指尖触到冰凉的绫缎,语气依旧平静:“臣妇领旨。”
待太监离去,方闻洲不多会便过来了。
同陆棠夫妇进了甘棠苑,带来一则消息。
李崇昨夜去了西郊,见了几个自称‘商贩’的人,还提了‘十五月圆,西市纵火’。
方闻洲眼底冷凝锐利,“三皇子的动作倒是快,虽然在狠辣手段以及聪明才智上不及太子,却足够沉得住气。”
陆棠和许晏舟相视一眼,均有一种风雨欲来的感觉。
此去疫区,是吉是凶尚不可知,皇城怕是不太平了。
待陆棠着人去收拾行囊,许晏舟将一封密件交由方闻洲。
方闻洲拆看一看,眉头倏然蹙起。
他忽然想起京郊近日查获的一批私盐,盐引上的印记既非官府所用,也不是三皇子常联络的盐商字号,当时只当是寻常走私,如今想来,怕是另一股势力在暗中囤粮囤物,等着坐收渔利。
“消息可靠吗?”方闻洲面色冷凝地看向许晏舟。
许晏舟微微颔首,“那批‘商贩’中发现了前朝旧部,那可不是三皇子能够调动的。”
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凝重。
次日天未亮,北辰王府外已集结好队伍。
陆棠一身素色衣裙,腰间系着清素的锦囊,这里是她的保命之物。
许晏舟则身披银甲,三千将士已在城外整齐列队,只等他们出城。
马车驶过京城大路,便见市井间人影稀疏,茶肆门口贴着“闭店避疫”的纸条,偶有行人路过,也都捂着口鼻匆匆而行,连孩童的嬉笑声都听不见——京城的动荡,早已悄无声息地漫到了街头巷尾。
陆棠轻叹一声,放下薄帘。
队伍半点没有耽搁,但因为几辆马车押运的药材拖慢了速度,他们走得并不快。
陆棠原以为至少会让她踏踏实实达到疫区,却没想到路上就遭了意外。
行至西郊的落马坡时,山道两侧的树林倏然传来“咻咻”的箭声。
许晏舟反应极快,一提缰绳护在陆棠的马车旁,同时厉声喝道:“列阵!盾兵在前!”
三十余名蒙面杀手从树林中窜出,手中长刀直扑陆棠所在的马车。
许晏舟挥刀将马上落在车夫身上的匕首打落,车夫也不是普通的车夫,反应过来立刻稳住马匹,防止马匹受惊。
金戈交鸣声接连不断,很快便伴随着闷哼以及惨叫声。
陆棠艺高人胆大,加之有三千将士在身旁,正想要出去,外边的动静逐渐消停下来。
她愣了一下,门帘被掀起,露出许晏舟清冷的面容,眉宇间带着淡淡的疑惑。
“没事了。”
陆棠下了马车,地上尽是尸体,三十余人悉数被斩于此地。
“这就完事了?”陆棠目露惊疑之色。
原以为会有一场激烈的厮杀,可从对方出现到结束,不过十数呼吸。
这种实力,如何敢在三千将士面前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