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天歌的指节重重磕在把总锃亮的脑门上,本想泄愤的力道却带着几分恍惚。
把总暴跳如雷,脖颈青筋凸起,像头被激怒的公牛挣开两旁弟兄的钳制,腰刀“呛啷”出鞘半截。
“都住手!放了他!”萧天歌挥开众人,目光却穿透眼前的骚动,落在焦土深处。
方才记忆里把总浑身插箭、血染马背的惨状,此刻在脑海里循环播放,连空气中浮动的灰烬都像极了那场大战的硝烟。
他盯着把总涨红的脸,放他走,他竟然不走了。
他突然觉得可笑又可悲——明明知晓这人的结局,却似乎无力改变分毫。
老匪望着萧天歌陡然变化的神情,不由得生了几分担忧。
只见他眉头紧蹙,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完全没了方才的意气风发。
“少侠你是怎么了?”老匪探身望去,见他脸色苍白如纸,连唇色都褪了几分,“瞧你这脸色,莫不是哪里不适?”
萧天歌喉头滚动,终是长叹一声,指向那片被烧光的莽莽原野:“我方才还想着在此安营扎寨,只当这地势易守难攻,能让弟兄们更好躲避官兵。”
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佩刀,目光掠过焦黑的土地时陡然沉了几分,“可若官兵携了火炮呢?这旷野之上毫无遮蔽,到时咱们岂不成了瓮中之鳖?”
那老匪拧着眉盯着萧天歌,满脸困惑尚未褪去,却被一旁把总的嗤笑打断。
“哈哈哈!”把总挣着被反绑的手腕,满脸不屑的横眉怒目,锃亮的脑门上青筋随着笑声突突直跳,“还火炮?就你们这群土匪——”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斜睨着周围衣衫褴褛的匪众,“老子带一百精兵足够杀得你们片甲不留!用得着火炮?真是笑掉大牙!”
把总狂妄的嘲笑声还未落地,就被土匪们劈头盖脸的拳打脚踢淹没。
萧天歌下意识伸手阻拦,却被涌动的人潮撞得踉跄:“别打了!都是自家兄弟,伤了和气不值当!”
话音未落,周遭瞬间静得落针可闻。
把总被按在泥地里,额角淌着血却笑得更狠:“谁跟你称兄道弟?便是打死老子,也绝不与匪寇为伍!”
萧天歌这才惊觉失言,望着把总眼中淬毒般的恨意,喉头涌上一阵干涩。
他拉开仍想动手的土匪,袍角扫过焦土时带起灰烟:“罢了,罢了。”
把总被松了手仍梗着脖子不依不饶,锃亮的脑门几乎怼到萧天歌鼻尖:“什么叫‘算了’?把话给老子说清楚!谁他妈跟你们称兄道弟——”
萧天歌再次挡开挥向把总的拳头,目光沉静如古井:“济州司户参军王家的地窖,藏着三箱黄金;应天府通判李府的假山,底下埋着私盐账本;南直隶巡按御史书房的地板,第三块砖下有暗格。”
每说一句,把总的脸色便白一分。
“你、你……你……怎么知道的?”
他瞪圆了眼睛盯着萧天歌,喉结剧烈滚动着,方才的嚣张气焰竟被这几句没头没尾的话碾得粉碎,只剩惊悸在瞳孔里炸开。
萧天歌垂眸看着把总因震惊而发抖的肩膀,声音陡然低哑:“我知道的远不止这些。把总,上辈子我从不后悔有你这样的兄弟。”
他顿了顿,指尖拂过对方额角血痕,“后来你是看清了这吃人的世道,才愿意跟着我们。你现在不信很正常,你这人倔得很。”
“怎么可能……”把总喃喃着,瞳孔里映着萧天歌沉静的脸,竟忘了挣扎。
他盯着对方袖口沾染的灰烬,喉间滚出干涩的疑问:“你说的上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萧天歌忽然低笑一声,指节蹭过刀柄上的血槽:“我拿你家人性命威胁,说要诬陷你通匪!”
“你!”把总脸色一冷,如鲠在噎,那牙床咬得咯吱响,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但是他真的忍住了,毕竟萧天歌上辈子就是如此精准的拿捏了他的痛处。
萧天歌俯身逼近,语气陡然冷硬:“你总嘴硬说百姓饿肚子是时运不济,亲眼见着巡按御史暗格里锁着的珍珠玛瑙时,才知那些朱门酒肉下埋了多少白骨。若不是我们一次次劫富济贫,你这硬骨头怕是到死都看不清,这世道吃人的獠牙究竟长在哪。”
把总颓然地垂下头,那曾暴起青筋的脖颈骤然松弛下来,喉间溢出的声音带着破罐般的沙哑:“我都知道……”
他盯着焦土上自己染血的鞋印,干裂的嘴唇哆嗦着,“我不是不知道,是连拔刀的力气都被这世道磨没了……”
萧天歌叹了口气,手掌重重拍在把总颤抖的肩头上:“行了,别再颓丧了。”
他望着对方骤然绷紧的后颈,声音沉得像坠了铅。
“你我都清楚,家人就是你最大的软肋。若不是怕他们受牵连,你岂会甘心同流合污?但你最后终究是硬气的!”
把总眼中猛地迸出光来,抬头疑惑地萧天歌:“那我后来如何?”
萧天歌喉头滚动,别开脸时睫毛颤了颤:“被钉死在马背上。”
“怎么会?!”把总踉跄后退,铠甲撞在焦石上哐当作响。
萧天歌继续说道:“当时军队围城,我让你带着山寨所有财宝去谈判,说好用那些金银换弟兄们生路。但你最后落得吊着一口气,惨死在马背上……”
把总突然发出一阵凄凉的笑,干裂的嘴唇咧开时渗出血丝:“不可能……我现在敢肯定你一定在说谎,就你说的有那么多财宝,就算分一半去劫富济贫,剩下的也够买通整支围城军队!我拿那些东西去当说客,怎么会说服不了人?!”
萧天歌惨笑着:“你的能力我肯定知道,东边登州都司府的亲兵营,西边潼关守御所的守卫队,西南松潘卫的屯田兵——”
他目光扫过焦土上盘旋的鸦群,声音压得极低,“就连府城禁军统领的三姨太,都收了咱们塞过去的南海珍珠。”
他仰头望着灰蒙的天空,喉结重重滚动了一下:“你说得对。”
他忽然转过头,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可如果围城的根本不是‘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