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大清皇宫。
往日的威严已被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恐慌所侵蚀。
殿宇依旧，但穿梭其间的宫女太监无不步履匆匆，面色惶然，仿佛空气中都弥漫着败亡的铁锈味。
急报如同索命的符咒，一道接一道地传入崇政殿：
“报——！漠南蒙古巴图汗率数万铁骑破边而入，辽河上游尽遭蹂躏，各部族或降或逃，驿道断绝！”
“报——！明将李定国汇合朝鲜军，已强渡鸭绿江，兵锋直指辽阳、海州！南路烽火连天，守军求援！”
“报——！明军主力四路大军，由魏渊亲自统领，已出辽西走廊，旌旗蔽日，兵锋疑似直扑我沈阳！”
每一声奏报，都像重锤砸在殿内每一个满洲王公贵族的心头。
原本还算镇定的朝堂，此刻已如滚水沸鼎。压抑的惊呼、粗重的喘息、以及无法控制的窃窃私语交织在一起。
“这……这如何是好？三路并进，这是要绝我根本啊！”
“魏渊奸贼！竟如此狠毒！”
“我军兵力分散，如何能同时应对三路？”
“不如……不如暂避锋芒，退往……”
“退？往哪里退？！”
一声嘶哑却依旧蕴含着暴怒的咆哮打断了怯懦的提议。
多尔衮猛地从御座上站起，他面容憔悴，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里燃烧的却是困兽般的凶光与一丝不容置疑的疯狂。
“退回赫图阿拉的山沟里去吗？让祖宗基业尽丧于我等多尔衮之手？！”
他目光如刀，扫过殿下那些面色惨白、眼神闪烁的臣子。
他清晰地看到，有些人早已没了战意，眼底深处藏着的是恐惧和另寻出路的盘算，甚至可能暗中与南朝都有了勾连！
这种内部的分歧与割裂，比明军的刀枪更让他感到心寒。
“魏渊分兵数路，看似声势浩大，实则是自取灭亡！”
多尔衮强行压下喉头的腥甜，声音带着一种赌徒般的狂热，试图说服众人，更是在说服自己，
“他这是在重演杨镐的错误！给我军创造了各个击破的机会！当年萨尔浒，太祖皇帝如何以少胜多，尔等都忘了吗？！”
“任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去！”
他几乎是吼出了这句支撑着后金崛起的神话般的战术，
“只要我军集中所有八旗精锐，抓住魏渊的中路主力，予以雷霆一击！只要击溃其核心，其余两路偏师必然胆寒，不战自溃！”
这是他唯一的胜算，也是一场押上了国运的豪赌！
他深知国力已无法支撑长期战争，大明整合资源后的战争机器远非昔日可比。
但他多尔衮，岂能不战而降？
他那枭雄的自尊，绝不允许他束手就擒！即便要死，也要崩掉大明几颗牙！
“本王决定！”
多尔衮猛地一拍御案，斩钉截铁，
“亲率八旗所有能动之兵，出城迎战！寻找魏渊主力，决战！”
然而，在他内心深处，一个冰冷的声音却挥之不去。
魏渊此番用兵，与当年的杨镐截然不同。
北路狼群肆虐，南路攻势如火，中路虚实难辨……
这绝非简单的分兵，其各军之间的配合、其后勤物资的调动效率。
探马回报，明军沿途似乎早有秘密囤积的粮草军械，尤其是选择在大阅之后立刻发动，其谋划之深远、准备之充分……
“好一个魏渊……”
在无人察觉的瞬间，多尔衮眼中甚至掠过一丝极淡的、对于对手的赞叹与忌惮。
“竟将一场浩大阅兵变为战略欺骗的烟幕，暗中已完成调兵遣将、粮草囤积……真是…好手段！”
但这缕思绪瞬间便被更强烈的战意与绝望所淹没。他必须赢下这场豪赌，否则，一切皆休。
命令已下，八旗精锐开始集结。
盛京城门洞开，多尔衮亲率大军而出，如同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受伤猛虎，扑向那迷雾重重的前方，试图捕捉并撕裂那条最具威胁的巨龙。
多尔衮亲率的八旗主力，如同出柙猛虎，带着决死的狂热扑向辽西大地，试图重现萨尔浒的辉煌，一举咬断魏渊的中路军咽喉。
然而，他很快就发现，自己面对的绝非昔日的明军。
魏渊的中路军主力，根本不予他正面决战的机会！
这支庞大的军团，一改往日明军或呆板固守或贸然突进的作风，将“避实就虚，歼敌为上”的指令贯彻到了极致。
终于，明军北伐以来的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大战，太子河遭遇战发生了。
莫笑尘勒紧缰绳，立于一座微微隆起的小丘上，冰冷的视线透过弥漫的晨雾，投向远方地平线上那道逐渐扩大的、裹挟着烟尘的黑线。
身为辽东底层出身的武官，重返战阵的他，此刻心中没有半分衣锦还乡的波澜，只有一种验算公式般的冷静。
他深知，此战身为先锋，是柱国给他无与伦比的信任。
报效的时刻，到了。
“报——！清军主力，距我前军已不足十里！看旗号，是多尔衮的王旗亲卫！”
斥候的声音带着急促。
“再探。”
莫笑尘声音平淡，随即猛地举起右手。身旁的旗牌官立刻挥动信号旗。
没有号角长鸣，没有战鼓擂响，只有一种低沉却高效的金属摩擦与车轮滚动的混杂之声。
庞大的明军队伍如同精密的机械，瞬间运转起来！
“结车营！快！”
各级军官的吼声在队伍中此起彼伏。
只见数以百计的偏厢车、盾车在辅兵和辎重兵的推动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被推到预定位置。
车与车之间用铁索、木榫迅速连接，首尾相衔，几乎是眨眼之间，一座座规整的圆阵或方阵便拔地而起！
这效率，远非昔日明军可比。
莫笑尘微微颔首，这就是新式训练和标准化器械的成果。
他目光扫过已成型的车阵：竖起的车板上，早已预设的射击孔后探出一排排闪着寒光的枪管，更有无数长达一丈有余的长矛从缝隙中伸出，整个车营瞬间化作一只令人望而生畏的钢铁刺猬。
而真正杀机暗藏的，是那些被迅速从车阵间隙推出来的火炮！
轻便的“猛虎”霰弹炮被架设在最前沿的矮墙上，炮口放平；射速惊人的佛郎机子母铳则被安置在稍后的位置，子铳已装填完毕；更有十余门沉重的“将军炮”被稳固地架设在车垒核心处，粗大的炮口昂起，对准了敌军来袭的方向。
炮手们面无表情地完成最后的调整，火药包、实心弹、霰弹筒堆放有序。
“稳住！没有命令，不许开火！”
莫笑尘的声音通过亲兵传遍前线。
整个车营陷入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只有火绳燃烧的细微嘶嘶声和士卒们粗重的呼吸声。
大地开始剧烈地颤抖，闷雷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海啸般扑来！
八旗铁骑的身影冲破雾气，他们人马皆披重甲，弓箭在手，马刀出鞘，脸上带着惯有的、面对明军时的骄狂与嗜血，如同一股势不可挡的毁灭洪流，径直冲向看似“仓促”结阵的明军车营！
五百步……三百步……两百步！
清军骑兵已经进入绝大多数火炮的有效射程，甚至能看清他们狰狞的面孔和飘动的盔缨！
许多新兵手心冒汗，但严酷的训练让他们死死钉在岗位上。
一百五十步！这个距离，对于高速冲锋的骑兵而言，转瞬即至！
莫笑尘眼中寒光一闪，猛地挥下手臂！
“放！”
旗语挥动！
命令通过号角瞬间传遍车营！
“轰！轰轰轰——！！！”
天地间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之怒撕裂！
首先是前沿的“猛虎”炮和佛郎机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火光喷涌，浓密的硝烟瞬间弥漫开来！
冲在最前面的清军骑兵，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布满钢针的铁墙！
霰弹炮射出的数百枚铅弹、铁珠在空中形成一片死亡的金属风暴，狂暴地席卷而过！
战马悲鸣着栽倒，将背上的骑士狠狠甩出；骑士的铠甲如同纸糊般被轻易洞穿，鲜血和碎肉四处飞溅！
原本密集整齐的冲锋阵型，瞬间被撕扯得七零八落，人仰马翻者不计其数！
但这仅仅是开始！
第一轮炮火硝烟尚未散尽，车阵后方的“将军炮”发出了沉闷而更具毁灭性的怒吼！
沉重的实心铁球呼啸着砸入骑兵队列的后方，所过之处，无论是人是马，皆被砸得筋断骨折，犁出一道道血肉模糊的沟壑！
几乎在火炮轰鸣的同时，车阵后方早已准备就绪的三列火枪手，开始了轮番齐射！
“砰砰砰——”
爆豆般的铳声连绵不绝，弹丸如同飞蝗般扑向那些侥幸冲过炮火覆盖的清军！
硝烟更加浓密，刺鼻的火药味混杂着血腥气，令人作呕。
短短数十息之间，太子河畔这片原本宁静的土地，已然化作了修罗屠场。
八旗骑兵的冲锋势头被硬生生遏制，徒劳地撞在明军的钢铁壁垒和炽热火网之上，留下层层叠叠的尸体和濒死者的哀嚎。
莫笑尘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他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多尔衮绝不会甘心，更残酷的战斗还在后面。
但他更知道，经此一役，大明的獠牙，已足够让这个曾经的强敌感到胆寒！
莫笑尘立于指挥车上，目光冷峻地透过逐渐弥漫的硝烟，观察着战场的每一个细微变化。
他看到八旗骑兵在炮火下损失惨重，冲锋势头被狠狠挫败。然而，这些来自白山黑水间的悍勇之士并未彻底崩溃。
果然，在后方牛角号苍凉急促的催促下，残余的骑兵迅速向两翼散开，大批身披重甲、手持厚盾重斧或狼牙棒的巴牙喇（护军）和白甲兵纷纷下马。
他们发出野兽般的嚎叫，以厚重的盾牌护住身前，踏着同袍的尸体和泥泞的血污，如同移动的铁罐头，再次向明军车营发起了决死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