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
卫渊立于书房中央,指尖尚残留着火漆信纸燃烧后的焦味。
那行蝇头小楷已化作灰烬,却在心头烙下一道深痕——白狼涧歃血为盟,十二道藩镇共誓“清君侧”,而他卫渊,是第一个要被祭旗的乱臣。
他缓缓闭目,脑海中浮现出地图上那一片错综复杂的势力版图:北狄铁骑压境未退,幽云朔三州节度使态度暧昧,河东李氏悄然北上……这不是一场单纯的军事对峙,而是自庙堂崩塌后,诸侯割据、群狼环伺的权力重构。
“他们想断我血脉。”卫渊睁开眼,声音低沉却如刀出鞘,“南北商会联盟,是我南方粮道、盐路、铁器流通之命脉。若北方藩镇联手封锁关卡,切断商路,不出三月,江南百姓将缺盐少布,军中火药无硫,战马无草料——到那时,不需一兵一卒南下,我便自溃。”
苏娘子站在窗前,手指紧攥着袖口。
她本是扬州第一女商,精明果决,此刻眼中却难掩忧虑:“已有七家布行撤资北迁,说是‘避战求安’。可账目有异,银钱流向隐秘,分明有人在背后操控舆论,制造恐慌。”
吴谋士拾起滑落的情报卷宗,眉头紧锁:“这不只是经济围剿,更是心理攻伐。敌军统帅深知,打垮一个商会,不在战场胜负,而在人心动摇。”
室内沉默片刻。
卫渊忽然转身,目光如电扫过三人:“那就让他们看看,谁才是真正的风向掌控者。”
他踱步至案前,提笔疾书三道指令。
“吴先生,你即刻启程北上,伪装成贩茶客商,经太行八陉潜入河东境内。我要你接触并试探那些对李氏不满的中小藩镇——尤其是雁门周氏、代郡崔氏。他们虽依附大族,但久受盘剥,必有裂隙可乘。带去我的亲笔密函,许以通关免税、军械互市之利,只待其犹豫之时,推一把即可。”
吴谋士颔首:“属下明白。此行不求立盟,但求搅局。”
“张老板,”卫渊又转向北方商会代表,“你手中掌握着三百余商号的眼线网络,我要你在三日内查清哪些商户突然转移资产,资金流向何处,背后是否有北狄细作或李氏门客插手。特别留意那些打着‘中立’旗号却暗通消息之人。”
张老板拱手:“世子放心,商会账房皆经您亲手改制,复式记账之下,一笔银钱也逃不过查核。”
最后,卫渊看向苏娘子,语气微缓:“你所提的商贸洽谈会,很好。就定在七日后,金陵秦淮河畔,广邀南北巨贾,设百席宴,开万货廊。我要让天下人知道,南方不止未衰,反而愈加兴旺。”
苏娘子点头,却又迟疑:“可若有敌方势力混入,借机发难……”
“正要他们发难。”卫渊唇角微扬,眸光冷冽,“我们准备的‘证据包’,已经封存半月了。就等有人跳出来,当众自曝身份。”
四人议定,各自领命退下。
三日后,吴谋士乔装离城,随一支运茶驼队消失于北地风沙之中;张老板调动商会密账系统,连夜筛查异常交易,初步锁定五家可疑商户;而苏娘子则亲自督工,布置洽谈会场——画舫连珠,彩灯映水,商旗猎猎,俨然一副盛世气象。
七日之期转瞬即至。
当日清晨,秦淮两岸已是车马如龙。
来自岭南的香料商、蜀中的丝绸贩、江北的铁器匠、塞外的皮毛客齐聚一堂。
南方商会更展出新式玻璃器皿与透明肥皂,引得众人惊叹不已。
传闻这些奇物皆出自“世子工坊”,由失传古法结合西域秘术炼成,实则全赖卫渊记忆中的现代化学知识改良而成。
午时三刻,大会正式开启。
卫渊身着素金锦袍,缓步登台。
尚未开口,忽有一名身披狐裘的北方商人越众而出,高声质问:
“听闻贵会私通北狄,贩卖军资?今日诸位在此投资兴业,岂非资敌助纣!”
全场哗然。
此人正是张老板早已锁定的目标之一——辽东王记商行掌柜王仲元,表面中立,实则与北狄监军有书信往来。
卫渊却不惊不怒,只轻轻拍了三下手。
两名黑衣护卫抬上一只铁箱,当众打开,取出数十页账册与几封密信,一一投影于幕布之上(此乃卫渊设计的简易幻灯装置,以透镜聚焦烛光显影,令众人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王掌柜过去半年的资金流水。”卫渊声音平静,“其中三十七万贯铜钱,经由辽西暗道流入北狄军营,购得的是我南方禁售的硝石与硫磺——用于造火药。”
人群倒吸一口凉气。
更令人震惊的是,幕布上竟浮现一封仿制笔迹的密信:“王兄,左贤王赞尔忠义,待破江南,封汝为盐铁转运使。”
全场死寂。
王仲元面如土色,拔腿欲逃,却被早埋伏好的商会护兵当场擒获。
卫渊环视四周,朗声道:“今日之事,非我排挤同行,而是有人妄图以谣言乱市,毁我商脉,断我国本!”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仿佛穿透重重迷雾,直指千里之外的白狼涧。
“但我仍要说——欢迎查验,欢迎监督,欢迎真正想谋利而非谋乱的北方商人,来此共商大计。”
话音落下,掌声渐起,由疏至密,终成雷动。
第136章 暗潮涌动(续)
铁箱合上,余音未散。
王仲元被押下时踉跄跌倒,口中犹自嘶喊“冤枉”,却无人再肯侧目。
秦淮河上画舫轻摇,水面倒映着彩灯与人群躁动的影子,仿佛一场风暴刚刚在平静的宴席间悄然退去。
然而卫渊知道,这不过是序幕拉开的第一声鼓点。
他立于高台之上,目光扫过一张张惊疑未定的脸——有畏惧者,有钦佩者,更有不少北方商贾眼中闪烁着权衡利弊的微光。
这些人不是敌人,也不是盟友,而是可争取的棋子,是南北博弈中最敏感、最现实的一环。
“诸位。”卫渊抬手压下喧哗,声音不高,却穿透全场,“今日揭弊,并非清算,而是立信。”
众人屏息。
“从即日起,南方商会联盟将全面开放入股机制,凡愿守法经营、诚信通贸者,无论南北,皆可申请加入‘共济商社’,享有免税通关、优先采购军需物资、参与新工坊技术分红等特权。”他顿了顿,语气转为铿锵,“不仅如此,我们将设立‘北迁补偿金’,凡因战乱南徙之商户,凭旧籍与账册,可获三年免租铺面及低息贷款支持。”
话音落处,满场哗然。
这不是反击,这是逆向渗透!
苏娘子站在台侧,心头猛地一震。
她忽然明白——卫渊根本不在乎一时商路封锁,他在下一盘更大的棋:以利益为饵,瓦解敌阵内部的经济同盟。
那些原本依附北地强藩的小商户,本就苦于苛捐杂税,如今南方不仅不排外,反而主动让利,谁还会死心塌地跟着李氏和北狄走?
张老板眼中精光一闪,已开始盘算名单。
他心中已有数家摇摆不定的边镇商人,曾私下抱怨“李节度只知征粮抽丁,从不护商”。
这些人,正是突破口。
三日后,第一批北方中小商号递交加盟文书;五日之内,三家原属河东李氏控制的盐引行宣布脱离管辖,转投南盟;更有一支来自朔州的皮货行会,竟携整队驼马南下,公开宣称:“宁随世子走险道,不陪藩镇吃绝户粮!”
资金外流之势逆转,南方商脉非但未断,反而如江河汇流,愈加浩荡。
而就在这一片看似稳进的局面中,一封密信穿越风雪,由快马加急送至卫渊案前。
火漆印碎,字迹潦草却透着紧迫:
“主上明鉴:吴某潜入代郡,确证敌军统帅已于三日前秘密抵达云中旧城,驻跸于白狼涧以北三十里的鹰嘴崖。据细作探得,其已与幽州节度使密会两夜,帐中悬挂江南水道图与金陵布防沙盘。更危者,雁门周氏家主已被召见,态度模糊,既未拒亦未允协同出兵……恐其即将策动突袭,目标直指我商会总库与火药工坊!请速决!”
烛火猛地跳了一下。
卫渊缓缓放下信纸,指尖轻敲桌面,一声、两声、三声。
他没有动怒,也没有慌乱,只是嘴角勾起一丝冷意。
“终于来了。”他低声自语,“等的就是你亲自出手。”
窗外夜色沉沉,秦淮灯火依旧璀璨如星河,可在这繁华之下,一股无形的杀机正自北地集结,悄然南压。
而在那无人听见的荒原深处,铁蹄已悄然扣响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