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敲在窗纸上,像谁用指甲轻轻叩问着夜的寂静。
卫渊没有动。
笔尖垂落的墨迹仍在宣纸上缓缓晕开,如同心头突然裂出的一道暗河。
他抬眼看着苏娘子,目光并不凌厉,却仿佛能穿透风雪,直抵她袖口那抹香灰背后的真相。
“你去尼庵……是为了查我?”他终于开口,语调平缓,像是闲话家常。
苏娘子站在门口,发梢还挂着细碎的雪晶,指尖微微颤抖。
她不是怕他动怒,而是怕自己说出的话会撕裂这一路风雨同舟的信任。
可有些事,藏得越久,毒性越深。
“我不是有意瞒你。”她低声说,“只是……那日我去城南收账,顺道拜访一位旧年织坊的老嬷嬷,她说起十年前青楼大火那一夜,曾亲眼看见一具‘尸体’被抬出时,脚踝上有一道陈年刀疤——而你……”她顿了顿,声音轻如耳语,“你从不曾有过那样的伤。”
卫渊依旧坐着,神色未变,只是指尖轻轻摩挲着砚台边缘,动作缓慢,却带着某种克制的力量。
“然后呢?”
“我在尼庵地窖翻到了一份残档,是当年负责善后的一位老判官私录的手札。”苏娘子从怀中取出一叠薄纸,双手递上,“上面写着:‘世子暴毙于花船,然尸身未验即入棺,府兵封锁现场,焚毁痕迹三重。有仵作私下言,此尸气色丰润,唇无紫绀,不似猝死之征,疑为替身。’”
烛火跳了一下。
卫渊接过那份手抄档,一页页翻过,字迹斑驳,语气隐晦,但每一句都像钉子,敲进他穿越而来、本就模糊的前尘记忆里。
他知道自己的前身确实是个废物纨绔,酒色过度猝死于秦淮画舫,这才给了他这具身体。
可若连那具尸体都是假的……是谁在掩人耳目?
又是谁,在十年前就布下了这盘局?
他忽然笑了。
不是冷笑,也不是强笑,而是一种近乎从容的释然。
“所以你在担心,我不是真正的卫渊?”他将纸张轻轻放在烛焰旁烘烤,火光映着他眉宇间的沉静,“若真是冒名顶替,我又怎能在卫府活下来?爷爷是军神,朝中耳目遍布,一个替身,逃不过他的眼睛。”
苏娘子摇头:“可问题是……也许根本没人想揭穿。也许,有人需要一个‘死而复生’的世子,来推动某些事。”
这句话落下,屋内空气骤然凝滞。
卫渊眸光微闪。
他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
十年前那场“死亡”,太过巧合——正好在他穿越前一刻发生;尸体迅速入殓,毫无波澜;而他醒来时,身边已有心腹老仆接应,助他稳住局面……一切顺利得不像命运,更像一场预谋。
但他不动声色,只将那份手稿投入烛火。火焰腾起,纸页蜷曲成灰。
“过去的事,已不可考。”他说,“重要的是现在。我是卫渊,是因为我扛起了卫家的旗,握住了江南商会的命脉,打退了北境铁骑,救下了十万流民。身份不是血统说了算,是功业与人心定乾坤。”
苏娘子望着他,眼中雾气渐散。她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也是信念。
可她仍忍不住低声道:“可一旦有人借此发难,拿出证据……哪怕只是流言,也会动摇根基。三藩如今虽因盟约草稿生疑按兵不动,但他们最忌惮的,从来不是一个英雄,而是一个来历不明的野心家。”
卫渊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
寒风卷雪扑面而来,远处皇城角楼上灯火明灭,巡夜的梆子声重新响起,却比先前急促了几分。
他在等一个答案,也在等一个机会。
片刻后,他回身,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吴谋士。”
一直静立屏风后的谋士立刻上前。
“传令南方七郡账房,彻查十年前所有与‘青楼火灾’‘尸身转运’相关的支出记录,尤其是经手银两的商户与衙役,全部列册归档,秘密销毁原件。”他顿了顿,“另外,让潜伏在礼部和刑部的线人留意任何关于‘世子旧案’的奏报或问询,一旦察觉风吹草动,立即示警。”
“属下明白。”吴谋士拱手退下。
卫渊又看向张老板:“北方商会近来往来频繁,我怀疑敌军细作已混入商队。你即刻加强查验,凡是从燕州、朔方来的货单、人员名录,逐条核对,尤其注意那些自称‘旧识’却从未露面之人。”
张老板抱拳领命。
室内一时安静。
苏娘子看着他调度有度,心中稍安,却又觉一丝异样——他应对危机素来冷静,可今夜,他的眼神深处,似乎多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警觉,像是猎手忽然发现,自己脚下踩着的,并非荒原,而是蛛网。
“你信我吗?”她忽然问。
卫渊转头看她,嘴角微扬:“我信你查到这些,是为我好。其余的,不必再查了。”
可就在她欲言又止之际,他补充了一句,声音极轻,却如冰锥刺骨:
“有些往事,不该挖得太深。因为挖到最后,可能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夜风如刀,割裂了皇城与市井之间的寂静。
卫渊立于商会密室高窗之下,指尖轻叩案几,目光沉如寒潭。
方才那批“刺客”已被押入地牢,供词录得滴水不漏——他们自称是北境细作,奉敌军统帅之命,潜入南方商会刺探军情,并趁机制造混乱,为即将发动的北伐先锋战铺路。
而更关键的是,他们在“严刑拷打”下招认:敌军主力正秘密集结于燕州边境,准备绕过江南正面防线,突袭北方三大藩镇交界处的雁门关,意图切断南朝粮道与铁骑援兵。
这则消息,经由商会暗线层层放出,不出三日便传至敌营耳中。
卫渊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并不真信敌军会大举北进,但他知道——一个统帅最怕什么?
不是强敌压境,而是后方生变、部署被打乱。
果然,线报显示:敌军前锋已停止推进,主力部队向西调动,部分精锐甚至连夜回防雁门方向。
南方防线压力骤减,原本岌岌可危的浔阳江渡口得以喘息,守将趁机加固浮桥、调运火器,一举稳住阵脚。
“计成。”吴谋士低声评价,”
卫渊却未露喜色。
他望着烛火跳动的影子在墙上拉长、扭曲,像极了人心深处那些不可见的裂痕。
就在这时,门外脚步急促。
一名黑衣密探跪伏在地,声音压得极低:“大人,北方商会内部……有异动。”
卫渊眉峰微蹙。
“张老板昨夜密会三名北方商董,议事至三更。其间有人提出,要召开紧急联席会议,议题名为‘共商大义’,实则……指向您的身份来历。”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吴谋士脸色微变:“这个时候提身份?分明是有人蓄意煽动!”
“煽动?”卫渊冷笑一声,指节缓缓敲击桌面,“若无内鬼通风报信,他们怎知苏娘子查到了十年前的旧档?又怎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发难?”
他忽然起身,披上玄色斗篷,语气冷峻:“我要亲自走一趟商会银库。”
吴谋士一惊:“眼下局势未明,您亲临风险太大!”
“正因为风险大,才必须去。”卫渊眸光如刃,“有些人,想看我慌;有些事,想逼我乱。可越是这种时候,越要让他们看见——我还站着,且站得比谁都稳。”
当夜,南方商会银库重地灯火通明。
七郡账册齐列,巡卫加倍,卫渊亲自监核出入流水,神情泰然,谈笑间处置数起贪墨小案,震慑四方。
然而就在他踏出银库大门之际,眼角余光忽然捕捉到一处异常——
东侧廊柱下,一名负责登记货单的文书官,在听见“雁门”二字时,笔尖顿了一瞬,墨迹歪斜成钩。
那一瞬极短,若非卫渊穿越前曾受过现代情报训练,几乎无法察觉。
他不动声色,只对身旁亲卫淡淡道:“记下那人姓名,查他过去三个月所有往来书信、进出记录,尤其是……有没有接触过周家的人。”
话音落下,风雪更紧。
远处皇城深处,周贵妃寝宫的烛火已熄,但偏殿仍有身影徘徊不去,似在等待某个永远不会到来的旨意。
而此刻,谁也不知道,一张比风雪更冷的网,正在悄然收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