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籍脑袋飞速旋转……
眼下这局面,虽然是阴差阳错由一场恶作剧引发,但夙夜姑姑的真情痛哭,轻尘师叔的悲痛昏厥,小炤姑姑的癫狂绝望……这些反应,全都是发自内心,非是演戏,真实得不能再真实。
这远比他们日后装模作样去演出来的悲伤,要教人可信千万倍。
“对,将错就错,就此坐实。”谢籍瞬间便定下了主张。
他是拎得清,极有决断之人。想到此处,立刻维持哭脸对着九九道:“九九,你来晚一步,小师叔他……他伤情突然恶化,已经……已经去了。”
九九闻言,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她看着床上那具毫无生气的尸体,再看看悲痛欲绝的众人,最后目光落在谢籍那悲痛难抑的脸上。
这悲痛沉重的气氛扑面而来,真实无比,不由得她不信。
洪浩大哥……死了。
那个将她从泥潭中拉起,赐予她新生和希望的洪大哥……就这么突然走了。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顺着脸颊滑落。她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门框上,身体微微颤抖。
讲真,虽然相识不过几日时光,她对洪浩的感情或不如夙夜小炤她们那般深厚纯粹,但洪浩于她,终究是恩同再造。这突如其来的死讯,依旧给了她沉重的一击。
谢籍将九九的反应尽收眼底,瞧这情形已是成功骗过,心中极为满意。
开弓没有回头箭,他立刻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开始主持大局。
“诸位,小师叔走得突然,我知大家一时难以接受,便是我自己也不肯相信。但事已至此,光哭并无用处,我们须替他办好后事。”
他目光扫过足以乱真的假身,语气沉痛,“按照……按照我们中土习俗……我们应当……应当将他遗体就地火化,收敛骨殖,带回家乡安葬。让他……魂归故里。”
躲在谢籍房中的洪浩,也将一切听得清清楚楚。
他先前还欲现身给众人一个惊喜,但听到谢籍讲出此话,吓得再也不敢动弹。毕竟他脑子也不笨,谢籍这番话,他立刻知晓——这小子已然是将错就错,提前启动了计划。
此刻若是因不忍主动现身,那想要再用身死道消的理由摆脱各方探查那就几无可能。谢籍先前已经告诉过他,九九不在知情之列。
想到此处,他便停了脚步,不敢再返回戳破。
但后续该如何,他并不十分清楚。思来想去,干脆爬到床底下躲了起来,只等谢籍来安排。
这边谢籍讲完,小炤并无丝毫反应,依旧疯疯癫癫又哭又笑。显见她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悲伤情绪中,对他的言语充耳不闻,一个字也未听见。
夙夜和林潇听罢,虽是悲痛,但亦知他言之有理。
“小子,那眼下该如何行事?”夙夜收拾心情,抽泣着问谢籍。林潇也抬起头来望向他,只等他拿主意。
谢籍便继续沉痛道:“眼下我们身在青丘,小师叔他又是为助狐族才落得如此下场。于情于理,都该先向青丘之主报丧,后续诸多杂事,也需他帮忙操持安排。”
眼下最重要的事情,便是将洪浩的“死讯”昭告天下,广而告之。
夙夜和林潇闻言皆是点头,觉得在理。但夙夜皱眉道:“青丘之主居于何处,我们却不知具体路径。”
“我知晓缱绻长老居所。” 九九此时已稍稍平复,闻言立刻主动请缨,“我先去寻缱绻长老,由她引路或代为通传,最为便宜。”
谢籍正需支开众人,闻言立刻点头:“如此甚好,有劳九九小姑速去速回,莫要耽搁。”
九九应了一声,抹了把眼泪,转身正欲离开。
谢籍又对夙夜和林潇道:“夙夜姑姑,林姑娘,你们先扶轻尘师叔回房休息,她悲痛过度,需好生静养。我……我也需回房换一身素白衣衫, 才合规矩。”
这换衣的借口,正好让他有机会回房与洪浩通气。
夙夜和林潇不疑有他,当下便一左一右,小心架起依旧昏迷不醒的轻尘,准备将她扶回房间。
两人心思都在轻尘身上,全然不曾注意先前轻尘昏厥之时,失手掉落的断界——这把剑自洪浩昏迷后她一直悉心保管,从不离手。
而正要转身离去的九九,眼角余光却恰好瞥见了那柄古朴长剑。
她的脚步微微一顿,目光在断界剑上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但她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转身,加快脚步离开了生烟阁。
谢籍见众人都已离开,心中稍定。随即也快步走向自己的房间,他必须立刻找到小师叔,说明情况。
而就在谢籍前脚刚走,生烟阁门口,九九的身影去而复返。
她悄无声息地闪身进来,先是飞快瞟一眼依旧沉浸在自己世界,对身外物毫无反应的小炤,见她确实没有留意自己,心中稍安。
九九不再犹豫,迅速上前,弯腰将断界剑捡起收好,这才悄无声息再度离开。
谢籍三两步回到自己房间,不见洪浩,顿时大惊。
“狗日的,小师叔不会是自己溜出去了吧,要是被外人瞧见那可就前功尽弃了……” 这念头让他头皮发麻。
但他脑筋转得极快,心念一动,立刻趴下身,撅着屁股朝床底看去——果然,洪浩正蜷缩在床底最深处,与他四目相对,咧嘴一笑。
“小师叔,你吓死我了。” 谢籍长舒一口气,压低声音道,“你躲这作甚?”
“狗日的,自然是为了吓唬吓唬你。 小子你把她们哄得不轻啊……”洪浩一边讲一边爬出来好奇道:“狗日的,你怎生知晓我藏在床底下。”
谢籍嘿嘿一笑,“小师叔,这你就不懂了。男人嘛,总有那么几次……需要紧急找个地方藏身的时候。床底下,通风隐蔽、不易发现,实乃居家旅行、避祸躲灾之首选。”
“不瞒小师叔,小侄我当年……咳咳,也有过两三次类似经历,都是床底下安然度过的。”
他话语里带着过来人的口吻,显然指的是当年还不曾跟随洪浩时的风流韵事。
“好了,莫扯闲篇。”洪浩轻拍身上尘土,“我知你是提前启动了计划,不过是为了配合你罢了,现在情形如何,下一步你如何打算?”
“后面还未来得及跟小师叔细讲。”谢籍一边找出一件素白长袍换上,一边语速极快对洪浩道:“九九应该已经去找缱绻长老报丧,青丘之主很快会知道。”
“我们要做的,就是顺势而为,光明正大地为你办一场丧礼,然后火化那具假身。”
“届时,各方势力,包括可能潜伏的天庭探子,见到这场面,见到至亲之人的悲痛,想不信都难……故而现在还须继续隐瞒姑姑他们。”
他的话不无道理,特别是夙夜这种喜怒于形色,藏也藏不住的性子,现在若告知真相,搞不好会在丧礼上笑出声来。
“那你需要我做什么?” 洪浩问道,他知道自己现在就是个“死人”,不能露面。
“躲好。” 谢籍言简意赅,“我已经安排妥当,小师叔你只须这般这般……”他说话间手上却不闲着,掏出一张符箓对着洪浩一挥,洪浩面容倏然间已经换了模样。
“你为何如此信她?”洪浩有些不解道:“我印象中她似乎……”
“此一时彼一时,小师叔款款放心……”谢籍正色道,“若有差池,小侄提头来见。”
见他讲得笃定,洪浩也就不再多问,若讲知人识人,自己不如这小子多矣。
……
另一边,九九一路疾行,心中五味杂陈,思绪万千,很快找到了缱绻长老。
当她哽咽着说出“洪浩恩公……伤势恶化……已然仙逝”的消息时,一向沉稳的缱绻长老也惊得霍然起身,脸上满是惊疑震撼。
“此话当真?洪恩公他……” 缱绻的声音都带着颤抖。
她与洪浩并无太多交集,但洪浩为青丘使出法天象地,挥剑斩断金雕利爪的情形她在现场看得清清楚楚,对这位恩人满是感激。
“千真万确……谢籍哥哥和夙夜姐姐她们……都已确认了……” 九九泪水涟涟。
缱绻长老深知此事重大,不敢耽搁,立刻对九九道:“九九姑娘,节哀。我这就去面见主上禀告此事。你也……先回去照应一下吧。”
说罢,也顾不上多安慰九九,身形一闪,便急匆匆朝着听涛轩方向而去。
九九看着缱绻远去,却并未依言直接返回汤泉宫。
她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眼神变幻,最终一咬牙,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之前与那位房日兔星君相遇的溪流边疾射而去。
来到溪边,四下寂静。九九试探性地低声呼唤:“房宿姐姐,房宿姐姐可在?”
几乎是话音刚落,那道身着星纹道袍的娴静身影便如约而至,正是玄影所化。
“九九妹妹,这么快去而复返,还有何事?” 她语气温和,带着关切。
“房宿姐姐,情况有变。”九九带着哭腔,“我方才回去瞧见,洪大哥……洪大哥已经死了。”
“死了?”玄影压住心中剧震,不动声色,“哪会有如此之巧?才一盏茶工夫而已,莫不是你反悔,故意讲出来诓骗于我?”
“不是,是真的去了。”九九急忙分辩,“我回去时洪大哥已经落气了……我先前就告诉过你,他本来就受伤极重,随时都可能挺不过去。”
说着快速将她回去瞧见的情形讲了一遍。
原来先前九九苦苦哀求,让玄影替她想个晋升九尾之法,玄影把她晾得差不多了,才装作极为难的样子道:“哎,我虽天上之人,却只是星宿散仙,原是不管公事……不耐烦趟这浑水。不过……”
“不过是瞧你心诚,又有好友心月狐传承在身……罢了,今日便破例教你一个法子。你须发誓,绝不可对外人提及半分,否则你我将有大祸临头。”
九九闻言,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连忙指天发誓:“姐姐放心。九九对天起誓,今日姐姐所言,出得你口,入得我耳,若有半字泄露,叫我天诛地灭,永世不得超生。”
玄影这才缓缓点头,压低声音:“天道规则,九尾之位确有定数。眼下青丘有两只九尾,你欲晋升,唯有等其中一位腾出位置。”
九九急切道:“可……可九尾天狐寿元绵长,我如何等得起?”
玄影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等不起,那便……助他一臂之力,让他提前腾出位置。”
九九浑身一颤,眼中露出惊恐:“姐姐的意思是要我……弑主!” 她下意识地摇头,“不,不行,胡衍主上修为通天,我岂是他的对手?更何况,这是大逆不道……”
“傻妹妹,谁让你亲自出手了?” 玄影打断她,语气循循善诱,“凭你如今修为,自然奈何不得胡衍。但……天庭可以。”
“天庭?”九九更加困惑。
玄影凑近几分,声音几不可闻,却带着致命的诱惑:“借助天庭的力量,天庭打杀胡衍,与你何干?”
九九脸色发白,似乎明白了什么:“姐姐是要我……收集胡衍主上……与洪浩大哥他们勾结,对抗天庭,意图不轨的证据?”
“聪明。”玄影赞许点头。
“你只须留心收集此类证据,交予我。我便可寻机上报天庭。届时,自有天兵天将下界,清算胡衍这等逆臣。”
“如此一来,九尾之位空缺,你身负星狐正统传承,顺位接替,名正言顺。而你,并未直接出手,手上不沾半点血腥,于心无愧,岂非两全其美?”
九九心中剧烈挣扎,一方面是对力量的渴望,另一方面是对洪浩的感恩和对背叛族群的恐惧:“可是……洪浩大哥于我有恩,若证据牵连到他……”
玄影早已备好说辞,立刻信誓旦旦地保证道:“妹妹重情重义,姐姐岂会教你难堪。放心,你可待他们离开青丘之后,再将证据交予我。”
“届时,天庭若要清算,也只针对仍留在青丘的胡衍,绝不会波及已然离去的洪浩等人。如此,既全了你的恩义,又遂了你的心愿,你看可好?”
这番说辞,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九九心中的天平。
未来的九尾之位,似乎触手可及,而代价,只是“暂时保密”和“收集一些证据”,并且还能“不伤害恩人”……
她眼中的挣扎渐渐被野心取代,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低声道:“好……我……我答应姐姐。我会留意收集……证据。待洪浩大哥他们安全离开后……再交给姐姐。”
“不过……”九九喃喃道,“洪大哥受伤极重,一直昏迷不醒,我也不知他何日醒来,或者还能不能醒来。”
回到当下,九九见玄影不信自己,难免有些着急。
玄影一边听她讲回去看见情形,一边观察她神色,终于确信并无欺瞒。
“好了好了,姐姐信你。”玄影软了声音,“只不过确是过于蹊跷,难免教人起疑,你也知此事只可天知地知。”
她沉吟道:“不过,此事关系重大,单凭你一言,恐难取信。你若有机会,还需留意是否有其他佐证……比如,他随身的重要之物下落,或者青丘后续如何处置他的遗体……这些,或许都能帮助确认消息的真伪,也让……上面更能判断局势。”
她这是在引导九九继续搜集情报,甚至……最好有一些实据。
九九闻言,心中一动,她原本确实生出了一丝将断界交出去换取房宿姐姐更多帮助的念头,但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一种莫名的警惕和自私占据了上风。
这剑是洪浩大哥的遗物,也是神兵,或许……或许我自己留着更有用。现在交出去,万一房宿姐姐后续帮不了我,我岂不是什么凭仗都没了。
转念之间,她已有了决断。
脸上露出顺从和感激的神情:“姐姐放心,九九明白。我会留意的。一有消息,再来告知姐姐。”
玄影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温和:“好妹妹,难为你了。记住,小心行事,一切以自身安全为重。”
两人又低声交谈几句,九九便告辞离去。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玄影脸上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洪浩身死,这消息若是属实,那可真是……意外之喜啊。
……
缱绻长老心中惴惴,以最快速度赶到听涛轩,甚至来不及等侍从通传,便径直闯入内室。
胡衍正对着一卷古籍凝神思索,见缱绻如此失态闯入,眉头微皱,但并未斥责,只是温声问道:“缱绻,何事惊慌?”
缱绻长老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急促的呼吸,:“主上……大事不好。刚刚……刚刚九九姑娘前来报信,说……说洪浩恩公……伤势突然恶化,已然……已然仙逝了。”
“什么?” 胡衍霍然起身,脸上那古井无波的从容瞬间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震惊与难以置信。“洪浩小友……死了。这怎么可能。”
自洪浩受伤,他们一行住进汤泉宫生烟阁,又不要外人服侍,胡衍对里面情形一无所知。
他几步上前,目光锐利地盯着缱绻:“消息可确切?是谁确认的?他之前虽伤势沉重,但本源稳固,绝无突然陨落之理。”
缱绻连忙道:“是九九亲口所言,她说回到汤泉宫时,谢籍、夙夜等人皆在当场,已然确认洪恩公气息全无……现场悲声一片,轻尘姑娘甚至悲痛过度昏厥过去,不似作伪。”
“此事蹊跷……” 胡衍停下脚步,眼中精光闪烁,“缱绻,你立刻前往汤泉宫,以我之名,协助谢籍等人处理后续事宜,务必稳住局面,查明详细情况。我稍作安排,随后便到。”
“是,主上。” 缱绻见胡衍已有决断,立刻领命,转身匆匆离去。
待缱绻走后,听涛轩内恢复了寂静。
胡衍脸上的惊容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凝重。他独自一人走入静室深处。
静室中央,摆放着那副古朴的卦盘。
胡衍盘膝坐下,目光扫过卦盘上依旧残留的,上次推演后未能完全平复的细微灵气涟漪。上次占卜,天机晦涩难明,只知“异数已生”,却不想这“异数”竟应得如此突然酷烈。
他需要再卜一卦。此次并非漫无目的地推演天机,而是直接针对“洪浩之死”这一具体事件,以及此事对青丘、对他胡衍自身的吉凶影响。
他净手焚香,屏息凝神,将杂念尽数排除。指尖清辉再次亮起,比上一次更加凝练。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几枚传承久远的龟甲置于卦盘核心之位,法力缓缓注入。
卦盘上的符文次第亮起,起初光芒流转,尚算平稳,似乎要勾勒出某种轨迹。
然而,就在卦象即将成型的刹那。
“嗡——”一声低沉的震鸣自卦盘中心响起。
原本流转的光芒骤然变得狂暴紊乱,数道代表死寂、终结、大凶的暗红色卦纹猛地凸显出来,如同狰狞的伤疤,瞬间吞噬了其他所有卦象的光芒!
整个卦盘剧烈震颤,那几枚龟甲甚至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咯吱”声,表面浮现出细微的裂纹。
胡衍闷哼一声,指尖清辉爆散,整个人被一股无形的反噬之力推得向后一晃,脸色瞬间苍白了几分。
他死死地盯着卦盘上那再清晰不过的卦象——不再是晦涩,不再是混沌,而是无比直白、无比残酷的宣告:
大凶!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