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内衣店出来,石太后步履都轻快了几分,嘴里不自觉地哼起了许久未唱的、还是梁王妃时常听的小曲调:“哼哼哼~”
跟在一旁的红艳看着主子这难得一见的、几乎可以说是雀跃的模样,又是欣慰又是担忧,忍不住小声提醒:“夫……小姐,知道您心里高兴,可……可也不至于买这么多呀!一百多件儿呢!这……这怎么带回去啊?”
石太后回头,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眼中带着狡黠的笑意:“嘘!记住了,在外面,称我‘小姐’。” 她顿了顿,安抚道:“放心,我又不是不知轻重的小孩子了,自有分寸。这些东西,我自有办法处置,不会让你难做的。”
红艳苦着脸,压低声音:“小姐,我不是怕麻烦,我是怕回去后,相爷……还有那些言官,知道了又该念叨了……”
石太后却不以为意,摆了摆手,目光已经被街景吸引,继续朝前走去。
跟在后面的李炫,如同一个沉默的移动货架,肩上、手里都挂满了装着内衣的精致包裹。他面无表情,内心却是一片混乱与无奈。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敢问,只能默默地扛着这些与他冷硬气质格格不入的“负担”,警惕地跟在两位女主子身后。
突然,经过一个挂着“高阳幼儿蒙学堂”牌匾的院子时,里面传来一阵阵孩童稚嫩而整齐的读书声。
一个清脆悦耳的女声正在耐心领读:“波、泼、摸、佛……”
石太后停下脚步,侧耳倾听,脸上露出疑惑之色:“这教的……是梵文?莫非这是个禅院?” 她久居深宫,对佛经并不陌生,但这读音组合又有些似是而非。
红艳立刻紧张起来,扯了扯她的衣袖:“小姐,咱们还是快走吧!这地方龙蛇混杂,可千万别惹上什么麻烦!”
石太后却蹙起秀眉,一丝属于太后的威严不经意流露:“怕什么?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又有李炫在侧。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敢在我天朝境内,用这等怪异音韵教导孩童!” 她怀疑是某些邪教或者境外势力在渗透。
李炫也上前一步,低声道:“夫……小姐,红艳说得在理。若真要查办,通知本地官府前来处置更为稳妥。我们不宜直接涉险。”
石太后沉吟片刻,觉得有理,点了点头:“嗯,先回客栈,将此事告知我兄长,由他定夺。”
就在她准备转身离开时,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清朗的、带着几分亲昵的呼唤:
“灵妹——!灵妹在吗?”
“玲妹!”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猝然炸响在石玲玲耳边!她浑身猛地一颤,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
石玲玲,这是她真正的闺名。而“玲妹”这个称呼……自从梁王薨逝后,已经多少年没有人这样叫过她了?这熟悉的、带着宠溺意味的呼唤,瞬间勾起了她心底最深处、几乎被尘封的回忆与悸动。她几乎是本能地,立刻转过头,目光急切地再次投向那小小的院门,想要看看,究竟是谁在呼唤那个几乎被她自己遗忘的名字。
她忍不住悄悄趴到院门的缝隙处,朝里窥视。
只见一个身着蓝色官袍的年轻男子,正站在院中。那官袍的颜色……石玲玲瞳孔微缩,她记得清楚,在这高阳县城,有资格身着蓝色官服的,只有一人——高阳县令,张经纬!
教室里走出来一位容貌清丽、气质温婉的女子,见到张经纬,脸上带着几分嗔怪:“你咋来了?现在还没放学呢,而且你也没到放工的时辰。”
身着官服的张经纬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我来看看你嘛。” 那神态,全然不似一县之主,倒像个惦记着心上人的毛头小子。
那女子,想必就是皇甫灵了,她显然不信,撇撇嘴:“你肯定有事,快讲!”
张经纬被戳穿,只好讪讪道:“呃……是这样的,我答应你养大黄,但它……它实在太吵了。黄粱他爹,今天在衙门上值,被那家伙突然一嗓子吓得从台阶上摔了一跤,现在还躺在药医局呢。”
皇甫灵闻言,杏眼圆睁:“昨天是六叔抱怨,今天又是黄老受伤!张经纬,你就是想赖账,不想让我养了,对不对?”
张经纬连忙摆手:“养!没说不养!绝对没有!我就是想跟你商量商量,咱们换个地方养,行不?我在城郊刚买了一个僻静的别院,地方宽敞,把它养在那儿,保证没人打扰,也伤不到人,你看可以吗?”
皇甫灵脸色稍霁,但还是带着点小脾气:“随便你!我要教学生们拼音了,没空理你!” 说完,转身就回了教室。
门外的石玲玲听得入了神,这对年轻夫妻之间充满烟火气的拌嘴,那种平凡却真实的互动,让她一时竟有些恍惚和……羡慕。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丝毫没有察觉到,她们这扒着门缝偷窥的举动,已经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一个巡逻至此的捕快,看到三个衣着华贵却行为鬼祟的人趴在幼儿园后门,立刻警觉起来,大步上前,厉声喝道:“喂!那边几个!趴在幼儿园后门干什么呢?!看你们大包小包的,是人牙子吗?!想拐带孩子?!”
李炫瞬间勃然大怒,一步挡在石玲玲身前,声色俱厉:“放屁!你这不知死活的东西,竟敢污蔑我家小姐!找死吗?”
那捕快见李炫气势汹汹,还带着刀,更是警惕,唰地拔出腰间的铁尺,喝道:“带刀?可有在县衙登记备案?名帖拿出来看一下!还有,把你们手里的包,慢慢地放下,我要检查!”
红艳也急了,尖声道:“放肆!我家小姐的东西,岂是你说翻就翻的!”
捕快见他们抗拒检查,立刻朝不远处打了个手势,高呼:“弟兄们,碰上硬茬了!围起来!” 同时吹响了手中的警哨,发出刺耳的“哔——!”声。顿时,又有几名在附近巡逻的捕快闻声赶来,将三人隐隐围住。
石玲玲何时受过这等对待,气得脸色发白,但还是保持着镇定,低喝一声:“李炫!”
李炫周身杀气凛然,手已按在刀柄上,沉声道:“在!小姐放心,我定护您周全!” 眼看冲突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一个身材魁梧的壮汉闻声从旁边的巷子里快步走出,声如洪钟:“干什么!干什么!在幼儿园旁边吵吵什么呢?今天皇甫夫人亲自来教学,吓到孩子们,信不信老子把你们的皮都给扒下来!”
那为首的捕快见到壮汉,连忙恭敬行礼:“钱爷,不是我们闹事,是这几个人牙子鬼鬼祟祟……”
李炫怒道:“我们不是人牙子!”
捕快反驳:“不是人牙子,会趴在幼儿园后门偷窥?还带着这么多包裹?”
李炫气得额头青筋暴起:“你血口喷人!”
这边的喧闹显然惊动了院子里的人。只见那身着蓝色官服的年轻县令皱着眉头走了出来,语气带着不悦:“好了!你们够了!吵吵嚷嚷,成何体统!吓到小朋友们了,一会儿我夫人该生气了。都散了,速速离开!”
捕快们见到县令发话,立刻收敛,齐齐躬身:“是,大人!” 但仍警惕地看着李炫三人。
张经纬这才将目光投向被围住的石玲玲一行人,他走上前,打量了他们一番,尤其是他们身上明显价值不菲的衣料和配饰,语气缓和了些,拱手道:“几位是外地来的游客?听口音……像是河北道那边?”
红艳心直口快,带着京城人的傲气答道:“我们来自京畿!”
张经纬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脸上堆起职业化的笑容,语气更加客气了几分:“哟,原来是京畿来的贵客,失敬失敬。” 他随即转头,对着那名叫钱明的壮汉佯装斥责道:“钱明!我是怎么跟你们三令五申的?对待外地游客,要温和、要友善!要展现我们高阳的热情好客!不然咱们高阳的Gdp怎么提高?形象怎么树立?刚才那几个捕快是哪班的?记下来,扣他们两月薪水,以儆效尤!”
钱明躬身应道:“是!少爷,我这就去办。”
训斥完手下,张经纬的目光,终于无可避免地、完整地落在了那位一直躲在魁梧护卫身后,仅露出半张侧脸和窈窕身形的女子身上。
当他的视线捕捉到石玲玲那惊鸿一瞥的全貌时,纵然是见识过凝香那般绝色、又与皇甫灵这等清丽佳人朝夕相处的张经纬,也不由得瞬间失神,心中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眼前的女子,之美,难以用言语精确描绘。她不像凝香那般清雅如空谷幽兰,不谙世事;也不像皇甫灵那般秾丽如盛放牡丹,灼灼逼人。她是一种成熟了的、带着些许冷冽与疏离的高贵之美,宛如峭壁上迎风而立的白梅,又似深谷中静静绽放的玉竹之花(百年开一次花)。美得脱俗,美得让人心生敬畏,却又忍不住涌起一股强烈的、想要靠近探究的欲望。
张经纬脑子里莫名冒出一个念头:这真是长在自己心巴上了的美,百年不遇,一遇便终。不是占有,而是遗憾,遗憾于这样的惊鸿一瞥后,恐怕再无交集。
他这直勾勾、毫不掩饰的失态目光,立刻引起了红艳的不满,她上前一步,挡住张经纬的视线,怒道:“喂!你看够了没有!”
张经纬猛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连忙收回目光,脸上罕见地露出一丝窘迫,拱手赔罪:“对不起,对不起!唐突了小姐,实在是在下的不是。” 他急中生智,找了个蹩脚的理由,“实在是……小姐长得太像在下一位故去的朋友,方才一时恍惚,还望小姐海涵。”
石玲玲此刻已从最初的惊慌和羞恼中平复下来,她轻轻拨开身前的红艳,抬起那双清冷明澈的眸子,看向张经纬,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张大人真是油腔滑调。方才还在院内与尊夫人拌嘴,转眼却在校门外勾搭其他女子,张大人这风流做派,倒是与这高阳县的繁华相得益彰。”
张经纬被她说得老脸一红,心下更是惊讶于此女的敏锐与言辞犀利,连忙摆手解释:“哈哈,小姐说笑了,误会,纯属误会。在下绝无此意。” 他试图挽回形象,表现得彬彬有礼,“不知小姐下榻哪间客栈?今日让小姐受惊了,是在下治下不严,请允许我亲自护送小姐回去,聊表歉意。”
石玲玲却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自带一股不容亲近的威仪:“不劳张大人费心。你官服在身,公务繁忙,更不便与其他女子同行,免得惹人闲话,坏了你我清誉。我们还是自己回去便好。”
说完,她不再给张经纬说话的机会,对李炫和红艳微一颔首,便转身,娉娉婷婷地朝着“风花雪月”酒店的方向走去,留给张经纬一个窈窕而决绝的背影。
张经纬站在原地,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鼻尖似乎还萦绕着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冷香,心中那份莫名的悸动与巨大的遗憾,如同潮水般缓缓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