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经纬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石头狼狈不堪的模样,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死寂:
“三日不进水米,饿不死的滋味,不好受吧?”
“三日不眠,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垮掉,耳边只有狱卒的呵斥和铜锣的噪音,想睡却不能睡…这滋味,比挨一顿鞭子,难受百倍吧?”
石头毫无反应,像一尊没有生气的泥塑,只有胸膛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干裂的嘴唇紧闭着,连一丝呜咽都没有。
张经纬并不意外,他翻开卷宗,声音依旧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公事:
“你原为邓家奴仆,无名无姓,自幼被邓家收养。邓家遭难,家主邓文通被石家构陷流放,病死于途中。你怀恨在心,意图为主报仇。那日你藏匿于高阳楼,伺机行刺石锦程,被当场擒获。以上所述,可对?”
石头依旧沉默,只是那深陷的眼窝里,似乎有什么极其微弱的东西闪动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深的死寂覆盖。
张经纬合上卷宗,身体微微前倾,油灯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他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上月,邓家庶女,邓三月,经本县前任主簿萧可为游说牵线,嫁入石家为妾。然不过半月,便因不堪石家凌辱,于石府后园…悬梁自尽。”他顿了顿,目光如炬,紧紧锁住石头,“此案当时以‘自尽’匆匆结案,无人深究。石头,告诉本官,这其中…是否另有冤屈?”
“邓三月”三个字,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瞬间在石头那死寂的躯壳里激起了剧烈的涟漪!他那原本空洞的眼睛猛地睁大,瞳孔因极度痛苦和愤怒而骤然收缩!干裂的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他猛地想挣扎起身,却被沉重的铁链死死勒住,只在手腕和脚踝上磨出新的血痕。一股浓烈的、刻骨的悲愤和恨意,如同实质般从他佝偻的身体里爆发出来!
张经纬紧紧盯着他,一字一句,如同重锤:“本官定会重启此案!彻查到底!还邓家女邓三月一个清白!还你…一个公道!”
石头喉咙里的抽气声越来越响,像濒死的野兽在呜咽。他那双布满血丝、深陷的眼睛死死盯着张经纬,里面充满了怀疑、挣扎、痛苦和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希冀。他干裂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嘶…嘶…”的漏风声。
终于,一个极其微弱、沙哑得几乎听不见的字,艰难地从他喉咙深处挤了出来:
“…水……”
这个字,仿佛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说完,他整个人彻底瘫软在椅子上,只剩下剧烈的喘息,眼神却死死盯着张经纬案头那盏清水。
张经纬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他知道,这块“顽石”的防线,终于被撬开了一道缝隙!他立刻沉声下令:
“来人!给他解开镣铐!慢些喂水!动作轻点!”
两名衙役迅速上前,小心翼翼地解开石头手脚上沉重的铁链。当冰冷的铁器离开皮肤时,石头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一名衙役端来一碗温水,小心翼翼地凑到石头干裂的唇边。石头本能的凑上去,但他实在太虚弱了,连吞咽的动作都显得异常艰难。衙役只能一点一点地喂入他口中。
就这样喂了两碗水。石头那死灰般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生气,深陷的眼窝里,那空洞绝望的眼神也重新聚焦。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张经纬,声音依旧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凄厉:
“姐姐……她是被杀害的!她绝不会自杀!”
张经纬身体微微前倾,眼神锐利如鹰:“一五一十,细细道来!”
石头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诉说的力量,声音带着浓重的哽咽:
“邓家…是遭了大难,家主含冤而死,家产抄没…可姐姐…她不是娇生惯养受不得苦的人!二夫人…就是姐姐的生母,在乡下还有一处老宅,不大,但能遮风避雨。姐姐就带着我们几个,搬去了那里…我们三人相依为命…” 他的眼神陷入短暂的回忆,带着一丝温暖,“姐姐心善,待我们极好,与邻里关系融洽…大家也念着邓家旧情,没少帮衬我们…日子虽然清苦,但也安稳…姐姐还教我识字…她说…说日子会好起来的…她怎么会…怎么会丢下我们去寻死?!我不信!死也不信!”
“你们三人?”张经纬捕捉到关键信息,目光扫过卷宗,“除了你,另外两人是谁?”
“是姐姐的两个贴身丫鬟,”石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她们是姐姐的陪嫁,姐姐待她们如姐妹…在乡下,我去地里干活,打短工,她们就在家伺候姐姐,操持家务…日子…本可以这样过下去的…”
“嗯,”张经纬颔首,示意他继续,“后来发生了什么?”
石头眼中的暖意瞬间被冰冷的恨意取代,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后来高阳县的主簿来拜访,他和姐姐在屋里说了好一阵子话…他走后,姐姐把自己关在房里…哭了好久好久…我从来没见她哭得那么伤心绝望过…” 石头的拳头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再后来…”他的声音颤抖起来,带着巨大的痛苦,“家里就开始莫名其妙地置办喜红…红绸、红纸、红蜡烛…姐姐…姐姐把我叫到跟前,脸色苍白得像纸,她摸着我的头…说…说她要嫁人了…嫁给石家…以后…以后我就是家里的管家了…要我…要我好好守着这个家…等她…等她回来…” 石头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混着脸上的污垢滚落下来,“那是我最后一次…好好地看着姐姐…她笑得比哭还难看…”
“等我再见到姐姐…” 石头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撕裂般的悲恸,“她…她躺在一卷破草席里!就在石府的后角门!像丢垃圾一样被丢出来!浑身冰凉…我怎么喊…怎么摇…她都不应我了!她身上…有好多伤…好多好多伤啊!” 他泣不成声,身体剧烈地颤抖。
张经纬的眼神冰冷如霜:“陪她嫁过去的两个丫鬟?她们当时在哪里?事后又在哪里?”
石头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刻骨的怨毒和杀意:“她们?!她们忘恩负义,姐姐出事之后她们就逃走了。”
张经纬猛地一拍桌案,目光如利剑般刺向石头,怒道:“撒谎!她们被埋在哪儿了?!”
“我…我怎么知道?!” 石头瞬间如遭雷击,瞳孔骤然放大,满脸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哼!”张经纬冷哼一声,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惊骇欲绝的石头,语气冰冷而笃定:
“让本官来告诉你,这里的故事应该是怎样的!”
“那两个丫鬟,陪着邓三月进了石府。她们日日夜夜,都能听见你家小姐被虐打、被凌辱的惨叫!她们或许恐惧,或许麻木,或许也曾试图做些什么,但终究…选择了沉默!直到那个夜晚,邓三月的惨叫声…戛然而止!再也没有响起!”
“她们知道,她们的小姐,被活活折磨死了!而她们,是唯一的目击者!”张经纬的声音如同重锤,敲在石头心上,“石家,为了封口,要么威逼,要么利诱,或者直接杀人灭口,但她们能活下来,定是选了前者。为了安抚你这个邓家仅存的‘亲人’,她们或许…还分给了你一些?对不对?!”
石头脸上的震惊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扭曲的、混合着痛苦和疯狂的恨意:“是…她们分给我了…一包银子…沉甸甸的…” 他惨笑起来,笑声如同夜枭啼哭,“她们说…姐姐是自戕的…让我拿着钱…好好过日子…哈哈…哈哈哈…好好过日子?!”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眼中只剩下纯粹的杀意:“姐姐待她们如手足!她们却眼睁睁看着姐姐被虐杀!为了几两臭钱!就把姐姐的命卖了!把姐姐受的苦都忘了!她们…不该死吗?!她们…配活着吗?!”
“她们该死!”石头猛地嘶吼出来,带着,“所以我找到她们!就在她们拿了钱,准备远走高飞的那个雪夜!被我追上…用石头砸碎了她们的脑袋!我把她们的尸体…拖到了城西乱葬岗…随便挖了个坑…埋了!”
刑审房内一片死寂,只有石头压抑的抽泣和油灯燃烧的噼啪声。
张经纬缓缓坐回椅子,看着眼前这个被仇恨彻底吞噬的少年,他沉声开口道:“听着。她们知情不报,包庇真凶,天朝有律,包庇即为同罪!自有国法严惩!”
“但——!”张经纬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威严和痛惜,“你不该!也不能!自己动手!动用私刑,你杀了她们,你自己也成了凶手!罪人!你姐姐若在天有灵,她会愿意看到你成个囚犯?”
石头怒目圆睁,瞪着张经纬,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狂笑着说道:“把憋了一个月的话都说出来了,小爷现在很痛快了,杀了我吧。狗官!”
张经纬听到“狗官”二字,脸色瞬间变得阴沉下来,他死死地盯着石头,眼中闪过一丝怒意。
石头见状,不仅没有退缩,反而继续嘲讽道:“做条石家的狗,是不是比做官还舒服?”
张经纬的脸色越发难看,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图图,让他签字画押,送回大牢。”
站在一旁的胡图连忙应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