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1973年冬。
放映室内灯火通明,浑浊的烟雾在光束中缓缓盘旋,给空气镀上一层铅灰色的沉重。
文化反击特别小组——这是一个新成立的部门——的组长,少校瓦西里,第十次审看完了《猎杀雄狮:海明威与美国铁幕》的剪辑样片,银幕上的雪花点在他灰蓝色的瞳孔中跳动。
他将指间那支几乎没怎么抽的香烟掐灭在早已堆满的烟灰缸里,但那种如鲠在喉的感觉却愈发明显。
“少校同志?”放映员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索科尔导演问您对最新剪辑版本的意见。”
“关于*麦卡锡主义对知识分子的系统性迫害*那段,需要加上具体数据。迫害人数。自杀率。”
说完之后,他就走到走廊透气。
冷空气扑面而来,瓦西里深吸一口,却仍驱不散视网膜上残留的影像:FbI档案编号「Nd 192-1289」的红色字母仿佛能渗出血,旁边那些照片里,海明威那双被电击疗法折磨后的眼睛,像将要干涸的死水。解说员的尾音化作幽灵,在他耳道内壁反复刮擦:“……至此,一位真正的美国硬汉,用猎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这不是一部寻常的纪录片。
它的骨架,来自五角大楼FbI秘密档案馆,档案*Nd 192-1289*,共计121页的绝密资料。但瓦西里清楚,要让这具骨架真正活过来,还需要更多来自那个“自由国度”的血肉来填充——那些被掩埋的真相,被噤声的呐喊,被掩饰和遗忘的死亡。
当瓦西里与编剧团队在KGb档案室深处挖掘时,一份份尘封已久的档案被意外翻出——这些卷宗里,每一张纸上仍残留着麦卡锡时代特有的硝烟味。
“必须加上这些,”总导演索科尔指着桌上一摞发黄的新闻剪报和模糊的历史影像,“海明威不是个例。他是被同一台绞肉机碾碎的受害者之一,只是他更有名。这些人的血,要渗进每一帧画面。”
骨架已然搭建,血肉也已填充。现在,只需由苏联最好的导演、编剧、影视制作团队将其锻造。这是一柄淬过真相的矛,将狠狠刺向资本主义世界的心脏。
它的诞生源头,直接指向1973年夏那个改变一切的隐秘移交。
瓦西里还记得那个夜晚,当他从那个代号“万磁王”的家伙手里接过沉重的防水箱时,心里还有些不以为然。
直到箱盖掀开的瞬间。
成摞的绝密文件在防潮纸下泛着冷光,其中有足以让霉国国防部抱头痛哭的军事机密(已火速移交更高层),也有一些被上级判定为“无用”的附属品——那沓标记着“欧内斯特·海明威:监视档案”的卷宗就是其中之一,封口处的火漆印仍完好如初。
这些无用之物依然需要归入苏联的秘密档案馆。
瓦西里本以为他的任务就这样结束了。
可那些投奔莫斯科的流亡者们却告诉瓦西里:在这个年代,导弹参数远不如文化符号更具杀伤力。真正的战争早已在录像带、唱片和乐谱间打响。
“无意冒犯,”艾瑞克给自己的杯子续了一点伏特加,“苏方在古典艺术和体育竞技上的成就有目共睹,但——恕我直言——在流行文化战场上,你们依然被好莱坞压着打。”
瓦西里眉梢微动,指间的香烟在烟灰缸边缘轻轻一磕:“在莫斯科,敢说这种话的人可不多。”他的语气里带着警告,但表情称不上动怒。
“真理往往苦涩。”艾瑞克抿了一口酒,琥珀色的液体在他喉结滚动下消失,“就像伏特加,越醇厚的真相,越容易让人皱眉。”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精准刺中了瓦西里心中那个隐秘的忧虑——最近政治局会议上,那些粉饰太平的报告确实越来越令人不安。他第一次认真打量起这个带着重要情报投靠苏联,寻求庇护的犹太人。
“请继续,兰谢尔先生。\"瓦西里将烟盒往对方那边推了推,“我很想听听您的真知灼见。”
“真知灼见谈不上。”艾瑞克抽了一根烟出来,但并没有点上,“我只是对这方面比较有兴趣。让我想想……”他用手指点着太阳穴,仿佛在努力回想,“……苏联确实有经典电影,比如《战舰波将金号》……但这样的好片子数量太少,而经典之后,银幕上出现的只有粗劣的模仿,以及千篇一律的颂歌。这些片子,西方的老百姓其实并不感兴趣。”
瓦西里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
“音乐方面,肖斯塔科维奇的交响乐确实震撼人心,但音乐厅里的掌声大多来自穿着体面的知识分子,而且,听苏联的古典音乐容易被贴上政治标签。”艾瑞克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至于年轻人……他们更愿意躲在被窝里,用收音机偷听猫王的摇滚乐。至于苏方推崇的民谣……完全无法和如今流行的爵士和摇滚抗衡。”
香烟在瓦西里指间燃出一截长长的灰烬。
“消费品文化就更差劲了,”艾瑞克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瞧,牛仔裤,自由叛逆的象征。这条裤子在黑市的价格,抵得上一个工人半个月的工资。而如今的年轻人宁愿三个月啃黑面包,也要攒钱买一条。除了牛仔裤,资本主义还有可乐、口香糖和泡泡糖、唱片、录像带、万宝路、丝袜等等多种选择,而苏方呢?只有计划经济审美的粗糙日用品。”
瓦西里突然掐灭了烟。“看出问题的人很多,”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但能开出药方的人很少。”
艾瑞克嘴角扬起一个自信的弧度:“如果没有准备充分的治疗方案,医生怎么会贸然诊断呢,少校同志?”
“叫我瓦西里吧。”苏联人伸出手。
“好的,瓦西里同志。”艾瑞克握住那只带着枪茧的手,“也希望你能叫我艾瑞克。”
“没问题,艾瑞克同志。”瓦西里的指尖敏锐地捕捉到对方掌心的纹路——那些厚茧分布得极有特点,既不像矿工被煤灰浸染的粗粝,也不似农民常年握锄的皲裂。它们排列得近乎精密,像是某种特殊工具反复摩擦留下的痕迹。这绝不是枪茧,但同样昭示着经年累月的磨砺。
“你以前的工作是?”瓦西里突然开口,语气随意,目光却紧锁着艾瑞克的神情。
“工人,我曾在钢铁厂干了很多年。”艾瑞克笑着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