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书办的话一出口,周围霎那间便变得寂然无声,几个茶客赶忙站起身来扔下些铜钱碎银便匆匆走了,仿佛逃避瘟神一般,赵可兰都听得手一抖,碗里的茶水都泼了一些在桌上,也顾不得去擦,只用钦佩而又讶异的眼神看着那名书办。
同桌的一名茶客干咳一声,冲着那名书办提醒道:“四爷,您也注意点嘴,这喝茶怎么还喝出醉话来了?刚刚那番话若是被朝廷的耳报神听去,您怕是免不了一场牢狱之灾啊!”
“怕什么?”那书办却呵呵一笑,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你们以为朝廷的那些耳报神就没有别的心思?他们那些家伙消息比咱们更灵通,朝廷里头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咱们只能靠猜,他们却是一清二楚的,说不准都已经悄悄的跟南边那些反贼搭上关系了呢!”
“这倒确实有可能......”一名茶客点点头,也胡言乱语起来:“听说以前朝廷的耳报神,许多都是前明的锦衣卫投来的,能从前明投了大清,万一.......他们自然也能在别家去寻个好处。”
众人依旧议论纷纷,只是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一阵阵、一拨拨的嘀嘀咕咕,谈话的内容也开始天南地北起来,夹杂着生意经、家长里短,甚至还有人说起了新近流行的戏码,
然而,“安庆”这个名字,如同一个幽灵,始终徘徊在茶香与谈笑之间,它出现在老掌柜拨动算珠的间隙,出现在行商们计算成本的低声盘算里,出现在衙门书办神秘兮兮的“内部消息”中,出现在粮价上涨带来的隐痛里,时不时便冒出来刷下存在感。
“半壁江山啊.......”茶叶在沸水中舒展沉浮,散发出清雅的香气,赵可兰咀嚼着那些茶客的话,一时间有些恍然,思绪又回到当年那座被屠灭的村子,在尸堆里头翻着染血的食物填饱肚子的时候,何曾想过自己能经历如此乾坤巨变?更没有想过这其中还会有她的一份功劳。
正分神之间,只听得旁边刚刚那几个跑路的茶客坐的桌子一阵响动,赵可兰扭头一看,却是一名跑堂正飞快地收拾着桌子,端上新鲜的茶水瓜子,一名披散着发辫,穿着一身打补丁的粗布衣、面上留着两道狰狞伤疤,身材健硕、走起路来却一瘸一拐的汉子将还夹着剩菜叶的菜篮子堆在桌脚,自顾自地倒着茶磕着瓜子。
“呦!四爷来啦!”一名茶客呵呵笑着搭话:“听说这几日河南山东那边调了许多兵马去南方,朝廷在丰台大营举旗募兵,分去河南山东接防驻守,四爷您这上过战场的旗人,怎么不去试试?还整日挑着这菜篮子卖菜过活。”
“去个卵,穿上一身号衣也吃不上皇粮,爷爷每日晨起卖菜,好歹还能混个三餐温饱呢!”那叫四爷的旗人把那条瘸了的腿搁在条凳上:“你们也晓得爷这条腿是怎么瘸的,当年和吴逆的北伐军作战,身上脸上挨了几刀不说,这腿被炮风刮中,差点就断了,万幸救治及时,才保住这条腿,只是走路不利索。”
“当时可说得好听,有什么抚恤银啊、安家银啊......结果呢?一两银子没见着不说,这伤残了躯体,旗兵也当不成了,铁杆庄稼都丢了,后来说是要安排到什么团勇新军里头去当教官,爷也兴冲冲的报了名,到头来也没个影,想想也是,团勇新军的教官一月两百两的饷银,是咱们这些没身份、没背景还没银子疏通的旗人能选得上的?”
“好在如今朝廷搞革新自救,对咱们旗人也不怎么管束,还能找个卖菜的营生,要不然早晚得坐吃山空饿死!”四爷抚着那条瘸腿,冷哼道:“这次募兵我也打听过了,每月只支绿营兵饷的半饷,就这半饷还不知道拿不拿得到手,南边从三藩造乱开始打了多少年仗?京师又刚刚闹了地震,河南还在闹白莲教,如今安庆又有打大仗,漕运都停了,这北方的米价还不得涨到天上去?就算这半饷实发,能买得起多少吃食?”
“披了身号衣,照样得饿肚子,不想饿肚子,就得拿刀子去抢,可当兵的抢了钱粮,老百姓吃什么喝什么?你们到城外看看,这四九城的城墙根下宿了多少流民乞丐?红营贼怎么闹得这么大?那白莲教又怎么冒出来的?不就是因为当兵、当官的乱抢乱杀吗?不就是靠着这些没吃没喝的老百姓吗?”
四爷轻叹一声,双手撑着桌子,绷得笔直,几乎是嚷嚷着说出句话,似乎要把心里憋着的愤懑都骂出来:“我看......这大清国......是要完啊!”
整个茶馆都寂静了下来,每个人都回头愣神一般得看着四爷,仿佛有谁按下了暂停键,每个人的动作都停滞了下来,过了好一阵,之前那名书办才叹了口气,仿佛是要岔开话题:“嘿,完不完吧,现在还难说,至少这四九城还没给人打上门来不是?不过说起这白莲邪教,我倒是听刑部的人说,之前在京师摆坛被抓的那百来个白莲教徒已经悄悄从牢里放了......”
赵可兰手一顿,凝眉看向那名书办,那老先生已经抢先问出了口:“嘿,之前上头一直喊打喊杀的,怎么没把他们杀头?这些个邪教鬼怪,没杀头也就算了,怎么还给人放了?”
“我也是听刑部的人说的,听说是宫里派了人去刑部大牢,把那些白莲教的家伙给提出去的......”那书办声音压低了一点,伸出一根指头往天上指了指:“皇上信佛、太皇太后信佛、宫里的贵人大半都是信佛的,指不定那些白莲教的真有佛爷显灵庇佑呢?”
“子不语怪力乱神!”那老先生吹胡子瞪眼的斥了一句:“这大清要是信了白莲邪教,那还不如亡了呢!”
一众茶客又嘀嘀咕咕的议论起来,赵可兰见白阿林的身影出现在茶馆外,拍了拍手上的花生皮,扔下些铜钱在桌上,起身出了茶馆,来到大街上,又忍不住回头往茶馆里瞥了一眼:“公差......旗人......这大清连他们都拉不住......要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