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城门边上停着一支满载美酒的车队,卢照民正与一位老者交谈。
从两人言谈举止来看,这位老者身份应当不低。
“使君公务繁忙,特意派老朽前来相送,望府君此次出使一切顺利,能救那数千女子于水火。”老者捋着胡须说道。
若是昨日曾到过刺史府的人,就能认出这位老者正是卢照民离开后与刺史密谈的那位。
卢照民神色一肃,郑重地拱手行礼:“下官谨记使君嘱托,此去定当竭尽全力。”
“哎,切记以自身安危为重。”老人看了看四周,突然握住卢照民的手腕压低声音道:“莫要惹那蛮族恼怒,刺史交代,这些女子能救则救,若事不可为...便作罢。”
他稍作停顿,继续耳语道:“况且我们已向蛮族进献了大量财物,此番又赠予美酒,诚意已足。即便要不回人,至少也该向他们提个建议。”
卢照民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低声问道:“不知使君要下官带给蛮族首领什么建议?”
“便是前几日使君提到的...”老人轻轻击掌,缓声道:“若不愿放归...那就全部留下。”
卢照民闻言瞳孔骤然收缩。
这【留下】二字,并非表面字意。
老人没有理会卢照民难看的脸色。
或许根本不在意。
他低着头,声音又轻又缓:“这是为使君的名声考虑,也是为了府君性命着想,要多想,多想,一定要多想,越是想不通,越要多想。”
卢照民沉默片刻,目光在老人慈祥的面容上停留了一瞬,嘴角微微上扬:“下官明白了。”
“多谢德老点拨。”
“如此甚好。”老人欣慰颔首,拱手道:“恭祝府君此行顺遂。”
卢照民执礼相送:“谢过德老。”
言罢转身登车,帘幕垂落。
随行将领一声令下,车轮轧轧启动,车队便缓缓驶出幽州,朝着蛮族大营方向一路驶去。
数百人的队伍迤逦而行,载着千坛美酒向蛮营进发。
两百精甲护卫前后簇拥,民夫挑担随行,这般阵仗,纵使道旁饥民眼冒绿光,也只敢远远蜷缩观望。
“怎么一脸愁眉苦相?”澹明盘坐车中,身形随着马车摇晃却纹丝不动,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难道府君还对那位使君心存指望?”
卢照民缓缓摇头,喉间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只是没想到在他们眼里,人命...竟真如草芥。”
“乱世嘛。”澹明随口说了句,忽然目光炯炯地盯着眼前这个男人:“府君决定了吗,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卢照民收回烦乱的心思,听到澹明这么一问,先是一愣,继而一脸严肃直起身子:“自然。”
“此刻已无回旋之地。”
“那就行。”澹明收回视线,闭目调息。
能不能救出崔姐姐她们,就看这次。
得养精蓄锐。
看着眼前这个八岁孩童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即便心里已经将他视作平辈甚至更高去对待,也还忍不住出声:“你确定要参与进来?”
“府君在担心我?”澹明睁开眼笑道:“已经跟府君说过了,不去不行,这场戏,我很重要。”
“毕竟你才八岁,终究年幼,让你过早面对这些。”卢照民抿了抿唇:“我心有不忍。”
“这个世道,在北蛮刀下,不知道有多少稚子未满八岁就已丧命,这时候可没分早晚。”澹明说道:“府君不用担心我,你身边的亲卫已经试过我的身手,而且到时候那场戏没有我可唱不起来。”
卢照民自然明白澹明所指是什么意思,有些羞愧:“救人之心虽切,然族里顾虑甚多,他们愿意配合出兵已经是仁至义尽,如果看不到半分胜算,即便是我,也指不动他们。”
“莫要责怪霍将军....”
“理解理解,能够配合已经很不错了,不要想太多,我明白的。”澹明摆摆手。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可否告诉我...”卢照民犹豫了一下,问道:“你有几成把握?”
“没有把握就不做了么?”澹明不答反问。
卢照民一愣,随即正色道:“自然不是,纵是三日之后魂归九泉,亦在所不辞。”
“那就行了,不要紧张,关心则乱,做事也是一样。”八岁孩童很是老练抬手虚空拍拍:“府君安心歇息,晚点可是你先登场表演,你这台戏若是唱不好,可直接就没有后面了。”
卢照民神色凝重地颔首,却又忍不住追问:“这计划究竟如何布置?为何独我不能知晓?”
“这几日你大肆采买,那些药材符纸...还有那数百坛酒水....这到底....”
“哪里,你的那位将军也不知道。”澹明一脸嗔怪。
见卢照民脸色有些急色,便敛去玩笑,道:“知道的人越多,破绽越多,便越容易暴露,不是信不过府君,而是担心府君知晓后会有心理负担。”
“可别小看这些蛮族,这个世界上聪明人不少,万一府君一个眼神不对劲被看出来,全盘皆输。”
“莫说那数千女子,就连府君也未必能保全下来。”
见卢照民若有所思,澹明继续道:“府君就按自己平日的步骤来,如常行事,该饮则饮,该谈则谈,使君如何交代,你便如何应对,无需多虑。”
“万事有我。”
卢照民凝视着眼前这个八岁孩童,片刻后郑重地点了点头。
“一切,便拜托了。”
....
三日后,正午时分,蛮族大营主帐内。
步摇莫跋高踞主座,指尖轻叩案几听着斥候禀报。
“三日前幽州方向驶出一支车队,正朝我军营地而来。”
“哦?”步摇莫跋眉头一挑:“只是一支车队?”
“是,而且车上装载了货物,看起来像是酒。”斥候俯首答道。
帐中一员将领闻言咧嘴笑道:“嘿嘿,还算那个老儿识相,这几日军粮寡淡,弟兄们嘴里都快淡出个鸟来。”
“刺史收到本王的信后,没有任何反应?”步摇莫跋稍稍探身前倾,眉头微蹙:“周边各州郡兵马没有调动痕迹?”
斥候恭敬回禀:“据城中细作探得,当日那卢照民将大王书信呈上时,刺史确曾勃然大怒,扬言要调集州郡兵马震慑大王。”
“那卢照民也非常激动,更是极力怂恿刺史出兵。”
“那为何最终又改了主意?”步摇莫跋闻言饶有兴趣问道。
“因为那刺史并非有心敢与大王交恶,只是希望通过这种方式向大王施压。”
“要么我部交出那八千女子,要么就干脆全部杀掉,断不能让大王将人带回草原。”
帐中几名将领闻言怒目圆睁,虬髯戟张,正欲发作,却被步摇莫跋一个抬手止住。
“有趣。”这位蛮王摩挲着下巴追问:“以幽州刺史的性子,怕不会就此作罢吧?”
斥候连忙禀道:“次日,那卢照民又回到了刺史府,不知为何,竟一昧劝说幽州刺史放弃调动兵马,说愿意再次出使,与大王会晤,为这八千女子再争取一次。”
“哦?”步摇莫跋倒是真有些好奇:“那汉官转性子了?”
一员将领嗤笑道:“大概是见事不可为,想再送上些酒水,希望大王高兴之余赏他多些女子带走吧。”
“不然否则何必再来触这个霉头,反正大王的要求那汉人刺史没有答应,大王自然也不会放人,打又不敢打,谈又谈不拢,何必自取其辱。”
“有理,有理。”
其余几位将领纷纷点头。
步摇莫跋却眯起眼睛:“那汉官...不似这般肤浅。”
“若是那样,当日在这大帐中,他断然说不出那般话。”
“嗯....有趣...有趣。”
一五旬将领闻言眉头一皱,跨步出列:“大王是担心有诈?”
“未尝没有这个可能。”步摇莫跋微微颔首。
“汉人诡计多端,确实不可不防,不过我军势大,各州郡对我军避之不及,量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区区一个郡守又能何为。”将领想了想,道:“若是大王实在不放心,何不请大祭司占卜?”
步摇莫跋踌躇片刻,还是摇了摇头:“小小汉官无需惊动大祭司,传了出去草原上的其他部落会耻笑我族,先准备迎接吧。”
他霍然起身:“既然刺史要送本王礼,我等也不能失礼。”
“若是贵客上门,自有好酒相待。”步摇莫跋眼神微微一冷,声音骤然转寒:“若是包藏祸心,就劳烦诸位再陪本王踏平几座中原城池了。”
“也辛苦诸位受累再多带些财物归去。”
帐中顿时响起一片狞笑,众将抚刀齐喝:“谨遵王命!”
......
两个时辰后,蛮族大营五里外。
车轮声戛然而止,一支弓骑兵如狼群般将车队团团围住,顿时惹起一阵骚乱。
铁蹄踏起的尘土尚未落定,为首蛮将已策马而出,居高临下喝道:“来者何人?胆敢擅闯我部大营!”
车队护卫校尉即刻驱马前进,拱手道:“范阳卢府君麾下校尉,奉幽州刺史钧命,特备美酒千坛,敬献大王。”
那蛮将闻言斜睨一眼,突然爆发出一阵刺耳大笑。
四周骑兵随即哄笑如雷,惊得车队民夫两腿发软,几个胆小的已瘫坐在地。
若不是官府强征,他们宁可饿死在幽州城内,也绝不愿踏出城门半步。
见到这个场景,那些个蛮族笑声愈发放肆。
羊就是羊,在狼面前就是一块肉!
“这些蛮族,明明斥候都放得上百里远,恐怕我们一出城,那步摇莫跋便已经收到消息,现在假装不知,故意给我下马威罢了。”
听着外面传来的笑声,卢照民已经不像当日那般恐惧。
大不了不过身死魂灭,既如此,又有何可惧。
想到这,卢照民看向正在专注折纸的澹明,道:“我出去打发他们。”
卢照民掀帘而出,阳光刺得他微微眯眼。
待视线清晰,只见那蛮将仍在马上仰天大笑,周围骑兵也笑得前仰后合。
“放肆!”
一声厉喝如惊雷炸响,笑声戛然而止。
卢照民负手而立,官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本官乃范阳郡守,奉刺史钧命前来拜会你家大王。”
他目光如电,直刺那蛮将:“尔等在此哄笑,是觉得你家大王可笑,还是认为两国会晤本就是场儿戏?!”
那蛮将脸色骤变,张口欲言。
“你...”
\"你什么你!\"卢照民不待他开口,厉声喝道:“区区一个巡哨裨将,也敢对本官无礼?便是你家大王在此,也要尊称一声'汉官'!”
蛮将额头渗出冷汗,握缰的手微微发抖。
“我...”
“我什么我!”卢照民步步紧逼:“今日赴约,本官携美酒千坛,算上前番所赠珠宝军粮,纵不论官阶品级,本官也是你家大王座上宾。尔等就是这般待客之道?!”
说罢,他忽然整肃衣冠,朗声诵道:“《礼记》有云:'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尔等蛮夷...”
接下来便是一连串引经据典的道德训诫,听得那些蛮族骑兵面面相觑,那蛮将更是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竟不敢再出一言。
马车内,澹明手中的符纸忽然一顿。
他微微侧耳,听着帐外那滔滔不绝的训斥声,稚嫩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诧异,没想到这位平日里温文尔雅的郡守大人,发起怒来竟是这么犀利。
骂人不带脏字啊。
那些引经据典的斥责,估计连中原的酸儒听了都要自愧不如。
就是不知这些蛮族,能听懂几分?
不过...澹明微微一笑,有这般气势,今晚的大事倒是多了几分把握。
他收回思绪,低头继续折着手中的符纸。
当最后一只蝴蝶成型时,八岁孩童的眼中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深邃。
“姐姐们今晚能不能回家...”澹明轻声自语,指尖轻点纸蝶:“就看你们的了。”
纸蝶的翅膀在车厢昏暗的光线下,隐约泛起一丝幽蓝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