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洵足尖轻点，正要纵身跃下，却突然顿住身形，扭头朝着身后唤了声：“沈哥。”
沈亦行此刻正低头看着掌心的伤疤，听见这声呼唤，修长的手指微顿，而后缓缓抬眸。
结界的光芒为他的眉眼镀上一层朦胧的光晕，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盛着关切和温柔。
“活着。”江洵说道。
这一个个的……
沈亦行无奈地摇了摇头，轻叹一声，跨步上前。微凉的指尖擦过江洵的腰间，将那松散的香囊重新系紧，他声音低沉地呢喃：“洵儿也是，好好活着。”
江洵望着坑下的景象，忽而转过头来笑道：“等结束了，我想在星回村种棵树。”
“想种什么？”
“玉兰。”
沈亦行垂眸浅笑，应道：“好，依你。”
万人坑宛如一张巨口，狰狞地横在众人眼前。坑边缘，较浅的地方尚不足一丈，而中央深处却深不见底，足足有二三十丈。
下去容易，想要上来，却是难如登天。
献岁阁众人相互照应着前行，其中不乏有些弟子已经认出了站在江洵身侧的傅越，纷纷上前打着招呼。
“傅师兄好。”
“问师兄安。”
“傅师兄！真的是您！您还活着！”
“看吧，我早就说了，大师兄他没死！”
“大师兄这是当弟子当烦了，索性给自己弄个谷主当当。”
“依我看，温阁主怕也是小阁主当腻了，所以摇身一变成老阁主了。”
走在最前方的温如玉一听这话不乐意了，瞬间回过头来，佯怒道：“是哪个混小子在胡说八道？本阁主正值青春年少，风华正茂！还不速速出来，看我不收拾你小子！”
此话一出，引得众人哈哈大笑。不乏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当即调侃道：“一阁的，一阁的！敢问温阁主还下得去手吗？”
没错，起哄的就是二阁的乔诀。
温如玉哼哧一声，“一阁的怎么啦？一群喂不熟的白眼狼！照样打！”
“欸，那可不行，打人之前得先过我这关。”
云蘅赶忙出来护短，如今她才是一阁阁主，她的弟子旁人自然不能欺负，就算是温如玉这个前一阁阁主也不行。
远处其他门派的队伍纷纷投来目光，有人皱眉，有人摇头。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稍不留神儿就会没命的时候，他们门派居然还能欢声笑语的，实在是令人无语！
更有人暗自嘀咕，那两个早已离开师门的人，为何还能光明正大地站在献岁阁的队伍里，更主要的是，他们内部居然无一人提出异议。
这般行径，往大了说，难道不算是欺骗和背叛吗？
怎得个个都能跟个没事儿人一样，还谈笑风生地聊了起来。
江洵这组分配的位置有些远，且下坑的顺序较后，因此尚未抵达坑底。但已经能听到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因是先头队伍已经到达坑底了。
南宫珩猜想的没有错，当第一个修士跃入坑中，腐臭的空气骤然翻涌，仿佛被唤醒的巨兽，浓稠的怨气如浪潮般暴涨。
腐尸在腥风中扭曲着起身，灰白的骨节发出枯枝断裂般的脆响。
它们歪斜着躯体，僵硬的四肢像生锈的傀儡，有的踉跄着跌倒，又在阴风的托举下重新站起，反复挣扎四五次才勉强稳住身形。
区区腐尸，跳下去的人尚能镇定应对，剑锋所指，腐肉飞溅。可随着越来越多的人踏入坑底，某种不祥的气息正在酝酿。
突然，一声幽咽的琵琶声刺破死寂。那声音像是从九幽黄泉渗出来的，起初是零星的单音，如泣如诉，转瞬便化作暴雨倾盆，音波在坑壁间来回激荡。
“各峰弟子以七星位结阵！”玄机扬手甩出七张驱煞符，符纸在触及阴风的刹那轰然燃烧。
“天枢位随我开路！”他身先士卒，带领弟子结成锥形阵列，清灵的阵法光芒扫过之处，堆积如山的腐尸如雪遇骄阳，簌簌滚落。
岸边的沈亦行眉头微蹙，他看到空气中泛起水波般的涟漪，如同平静的水面被突然投入巨石。
一具拖着肠子的尸骸突然抽搐着爬起，空洞的眼窝直勾勾锁定他的身影。就在腐尸扑上来的瞬间，被那人轻飘飘的一句“止”拦在原地。
九幽控尸术。
这是王长生尚在人世时，曾创造的术法之一，通过特殊的曲谱，配合着乐器的声音，便可唤醒已逝之人的怨气。
但据他所知，该法已被中律司命令禁止修炼。
“嘛呢大哥？喜欢到爱不释手啊？”
莫惊云戏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沈亦行收回思绪，指尖轻弹，一缕青光没入尸骸，腐肉瞬间化为青烟。
沈亦行出声提醒莫惊云：“冷听荷。”
这人，正是数年前乙级任务中逃脱的琵琶精。当初中律司本欲将其收归拓组织麾下，渡化后为中律司效力。
可那琵琶精生性桀骜，无论出动多少人手，历经多少次围追堵截，始终让她逃脱在外。
“明白了。”莫惊云心下了然。
话音刚落，他指尖微动，匕首划过掌心，鲜血瞬间涌出。紧接着，他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暗红的血珠顺着掌心滑落，渐渐浸染了腕间那串晶莹的珠子。
片刻之间，以他为中心，一个由暗红纹路交织而成的八卦阵缓缓浮现。阵图边缘，密密麻麻的符文闪烁着幽光。
“以吾之血，召尔等现身！”
随着莫惊云一声传唤，八卦阵闪着刺目的血光，地面也随之微微震颤。
一股阴森刺骨的寒意从阵图裂缝中汹涌而出，一道道虚幻的身影从阵中浮现，皆是拓组织历年来收编的精怪妖鬼，
待仪式完成，八卦阵光芒渐弱，缓缓消散之时，这群人也都随之睁开了双眼。
他们目光各异，有的满是敬畏与服从，有的则透露出不屑与冷漠。但无一例外，右耳上都缀着一颗珠子，与莫惊云手串上的珠子如出一辙。
“莫掌令，许久不见啊。”阿灼舔着爪子轻笑，身后九条狐尾轻轻摆动，所过之处的地面上，腐蚀出一片带着毒素的液体。
莫惊云对阿灼的调侃充耳不闻，沉声道：“你们即刻出发，务必在最短时间内找到玄泽等人。途中不可逗留，更不许生出异心，切记，你们的一举一动，我都知道。
“奇怪，他怎么会知道我们的行动？”桑若皱着秀眉，压低声音喃喃自语。
宋淇见状，笑着伸手轻抚桑若的耳垂，语气温柔：“好妹妹，你以为这珠子只是装饰品么？”
桑若闻言，顿时恍然大悟，懊恼地跺了跺脚。
怪不得每次自己偷偷搞小动作，都会被莫惊云逮个正着！更要命的是，这该死的珠子像是生了根，怎么都摘不下来。
一只兔儿精打了个哈欠，没兴趣道：“我可以不接这个任务吗？”
“听见琵琶声了吗？”
“莫掌令，奴家又不聋，当然听见了。可下面太脏了，奴家不想去......”
“是冷听荷在弹奏。”
兔儿精一听是冷听荷，瞬间来了精神，“回见啦，莫掌令！”话音未落，便朝着坑底直直冲去。
她与冷听荷之间的恩怨，纠缠了几十年，如今好不容易有个光明正大的机会，说什么也不能错过！
此时，江洵等人已到达坑底。傅钺突然攥住江洵手腕，叮嘱道：“别离我太远。”
江洵反手召出献岁，刀身映射出寒光，“这话该我说给大少爷听才是，别离我太远。”
“遵命，小江阁主。”傅钺挑眉轻笑，指腹却无意识摩挲着对方的手腕。
四个门派的弟子呈扇形散开搜寻，为了以防万一，大家都十分默契的三三两两结队。毕竟在这里，落单的那个，会很危险。
头顶炸响闷雷，乌云压得极低，空气里浮动着铁锈味。
随着“轰隆”一声，琵琶声也陡然拔高，乐声如刀刮过耳膜。有些定力不强之人，耳孔处向外渗出鲜血，那手中的剑诀都险些溃散。
无数白骨从尸堆中爬出，关节反转着扑杀而来。一具身披残甲的武将尸骸突然张开嘴，腐坏的声带竟还能发出声音，那怒吼声更是震得身旁之人无法集中注意力。
江洵拽着傅钺闪进洞穴，腐肉的酸臭味几乎凝成实质。
“我的老天爷！这是人待的地儿？怎会那么臭！”
他们闯进的这个洞穴和其他地方是相通的，前方不远处还躲着一人，那人一边抱怨一边干呕着，听这动静怕是要把胆汁都吐出来。
江洵只觉得这声音听着耳熟，可二人隔着一些距离，尚看不清楚对方长什么样子。
待走近后，江洵才瞧清楚那人的服装，顿时想起他是谁了——暮商宗的宁靖，也是第一个任务遇到的人。
这人出了名的鼻子灵，咸石村任务光是处理几十具尸体就差点让他昏厥，此刻面对尸山血海，怕是撑不了多久。
江洵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这人有些可怜，当然，也只是一瞬，不能再多了。
宁靖又猛地咳嗽了两声，整个人虚弱的抬起头来，在看到眼前儿的江洵时，愣了下神儿，刚要寒暄两句，又是忍不住的一阵干呕。
“宁兄还是莫要说话了，若是实在撑不住，还是回地面接应吧。”
他当下这副状态，肯定是做不了任务，那与其在这活受罪，还不如上去守着。
宁靖抹了把嘴角，倔强地摇头：“开什么玩笑！我宁靖什么大风大浪没......”话没说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呕吐。
“不过是区区......呕......区区......呕......”
江洵无奈地叹了口气，没再管他，越往里走，琵琶的声响便越弱，在即将听不到时，后颈突然泛起酥麻痒意。
江洵下意识抬手抓挠，指尖却扑了个空，不对劲儿……
这洞里根本就没有风，他的发丝也没道理会在脖子周围飞来飞去。而且，他方才用来挠痒的那那只手，本该是握着傅钺才对，可他不记得抬手时，手中是否还牵着那人。
“大少爷？”江洵不确定地喊了一声。他的声音撞在洞壁上，激起层层回音。
江洵握紧灵珀戒，微光闪过，季朗然躬身现形：“江公子有何吩咐？”
这是还是那般恭敬有礼，那般待人温润。
“在这洞穴里巡一圈，看看我们家大少爷被谁勾走了。”江洵指尖摩挲着戒面，轻声吩咐道。
季朗然连连点头答应，刚欲转身离开，又听到江洵的叮嘱：“若是碰到欺负你的小鬼，就还回去，别受那窝囊气。”
“公子放心，在下省得。”季朗然垂眸应下，身影化作流光没入黑暗。
江洵看着季朗然的背影，不禁感叹，他这人哪儿都好，就是容易心软，每次让他出去办事儿，十次得有八次受一肚子委屈回来。
偏生又是个能忍的，怎么问都不肯说，让人连给他出气的机会都没有。
脖颈的痒意愈发难耐，江洵愣是忍住了没去抓挠。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在江洵想要运功压制时，耳畔响起女子的轻笑声。
这声音，江洵不用猜都知道是谁。
“洵儿怎得不抓？难道不痒么？要不要姐姐帮帮你？”这声音距离江洵十分近，仿佛就是贴着江洵耳朵说的。
“姐姐帮我，就不是抓痒了。”江洵双眸一冷，向后瞥去。
“那是什么？”
“砍头啊。”
话音刚落，江洵反手挥刀向后砍去，斩断了那根落在肩膀处的青丝。
迎珊不耐地“啧”了一声，嗔怪道：“怎得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洵儿还是学不会怜香惜玉。”
“姐姐既非香玉，让我怎么怜惜？”
迎珊在暗，他在明，他的一举一动迎珊都看得一清二楚，可他却没办法判断出对方的具体位置。
而且这里怨灵众多，哪怕是使用蕴灵术，他也不能准确的捕捉到迎珊所在的方位。
“哼，一点儿都没有小时候可爱了！”迎珊说话间，操纵着手中的丝线，银丝如暴雨般向着江洵袭去。
江洵旋身格挡，同时召出阿满守在自己左右。当刀刃与丝线相撞时，发出了清脆的“叮叮”声。
他敏锐地听出右侧声响更密，抬手甩出火折子。橙色火焰照亮的刹那，一道红衣倩影在石壁上投下扭曲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