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宫殿内。
刘毓崧听着向锦连声逼问,众人皆望向于他,冷声开口道:“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
“恩师之殇,痛彻心扉!然,微臣所为,正是以非常之‘力’,破此僵局,再求恩师所愿之‘德政’!”
“若处处拘于小节,则寸步难行,徒令志空付东流!”
刘毓崧跪于殿内,身躯笔直,丝毫不堕半分英气,“微臣,虽死不悔!”
殿内众人皆露出震惊之色,刘毓崧这番话已然明说。世间污浊,若想推行德政,必得先争高功,争高位,方能定夺方圆。
宋灵淑惊愕不已,这与铨试时所见的刘毓崧截然相反。
初时,刘毓崧表现出为人清正,不屑于小道的姿态。如今才算显露‘真正的面目’,若身处深渊,志气难伸,他亦会百般寻求他法。
萧维膑定定望着刘毓崧,两眼间的不是愤怒,而是可惜。
若早些知晓内情,也不至于让人闹到上阳宫,求到齐王殿下跟前,到了这般不可收场的地步。
如今这场纠纷,只能由齐王殿下决择,连他也无力决断。
向锦听到刘毓崧虽死不悔时,更为愤怒,正欲开口之时,却见齐王殿下露出笑意,只好硬生生憋回去。
“刘县令当得是志高气扬,好一个虽死不悔!圣贤之道,虽是仁德大道,却非举世之道,当世该行当世之道!”
李赟眼含赞赏,明眼人都能看出,殿下并未生气,甚至有些喜欢刘毓崧。
宋灵淑内心咯噔猛跳,刘毓崧的破局之道,恰恰合衬眼前这位的做法。
往好了说,齐王殿下不杀了刘毓崧,往坏了说,刘毓崧若跟随齐王,就算彻底走歪路了。
刘毓崧姿态严正,向上首作揖行大礼,“微臣惶恐失言,不敢妄论圣贤之道,更不敢评举世之道,请殿下降罪!”
一盆冷水泼来,李赟刚舒展的眉宇,骤然不悦,冷冷瞥了一眼刘毓崧,兴致也消散。
所幸没直接拜首认同齐王的话,宋灵淑在旁边暗暗松了口气。
但刘毓崧刚才的话,在有的人听来却非常刺耳。
“贡生向锦不才,斗胆向刘县令问一句,你口中先破僵局,后求恩师愿景。你要破何僵局,又是何人置你于困难之中?”
你口口声声的破局,多行不义害死无辜,如此造孽,莫不是追逐功名?”
向锦眉间皆是讽刺,眼神锐利地看向刘毓崧,如同射去一支利箭,不命中靶心誓不罢休。
“小生即将参与举试,想向刘县令请教一二!”
“你所谓达成恩师‘愿景’,犹如缘木求鱼,南辕北辙。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必先正其心。你心已邪,何谈明德,你的愿景,不过是半遮半掩的私心!”
刘毓崧蹙眉看着向锦,眸中藏着不甘和悲痛,他自然知晓向锦为何屡屡针对于他。
老师逝去,他万死难辞其咎!
三年来的挣扎,终是换得一晌空梦……东选派官名册已出,他的梦也该在天亮时分醒来。
“破安风县蝗灾之危局,也是破微臣任期不为之僵局……微臣承认,此番是为自身求功绩,也为安风县百姓求无灾的太平年。”
“微臣用毒之法终是伤天和,害了无辜百姓的性命,微臣还买通巡察御史,隐瞒此事,当属罪该万死!”
在殿内众人听来,刘毓崧承认买通御史,此次东选评选已然作废。
向锦却依然不肯放过,大声道:“你休想几句话轻轻松松结束……”
“老师于你,恩同再造。若非老师当年收留你,你焉能有今日?“
“你不听老师劝告,老师才因你而死,我要你向老师请罪!”
刘毓崧笔直的身躯猛然抖动,揖垂着头,手指绷得青筋冒起。
还不待刘毓崧做什么,齐王殿下已然不耐烦,淡淡开口道:“此次东选暗藏内弊,刘毓崧考课为假,官员铨试考评作废!”
随后看向旁边的宋灵淑和萧维膑,“着令你二人重查所有东选官员解状考课,对造假者严惩不怠。至于你二人疏忽之过,就由你们自行向陛下请罪。”
“臣尊令!”
宋灵淑一脸苦哈哈,与萧维膑对视一眼,齐声拜揖。
结果没出他们所料,刘毓崧出事,此次东选评选结果尽数作废。即便齐王不主动提及,此次东选也同样要被质疑不公正。
表面说重查,实则今年东选已算作废,后面就算查清,也会再遇到质疑,很难再重新开始。
离开殿内。
萧维膑面色复杂,边走边叹气,“就差那么几日……如果晚几日……”
这些日子的东选奔忙,此时皆付之一炬,也辜负了陛下和长公主的信任,不知还要受到何种责罚。
“他们就选择在这个时候出现,如何能防住?”宋灵淑苦笑,投去安抚的眼神。
“他们?”萧维膑眉心蹙起,“你是说向锦背后还有人,此事并非真实?”
宋灵淑回头瞥了眼殿内,见刘毓崧正抱着小坛,头垂得很低,朝萧维膑压低声道:“刘毓崧此事不假,向锦要代师讨伐刘毓崧也不假。但向锦能这么快赶到洛阳,是有人故意将他带来,此事与渚明背后之人有关……”
萧维膑瞬间了然,不再多问。
……
出到门外,聚集在上阳宫外的人群还未散去。
杨主事早已等候多时,见二们上官面色沉凝,不敢多问,急忙命人去牵马车。
人群中各种声音杂乱,宋灵淑已不想再理会,穿过人群,正欲上马车之时,见上阳宫的守卫正押着刘毓崧出来。
齐王身边的内侍领头走在前面,刘毓崧双眼失神,像突然没了主心骨,任由守卫提到门外跪下。
昔日洛阳城内,人人敬仰的儒雅君子,如今成了跪于人前的落魄罪人。
人群瞬间炸开,议论声如同潮涌袭来。
向锦抱紧小坛子,不管周围多少质问,两眼冷冰冰盯着跪地的刘毓崧。
殿内的内侍拿起手中的诏告,当着众人的面,朝着刘毓崧朗声宣布:
“尔本寒门孤子,蒙恩师抚育,授以圣贤之道,期尔成器济黎民。然尔仕途蹉跎,便生枭境之心,竟于辖境之内,行毒杀之策。以戕害生民为代价,妄求考课之功,此为不仁!”
“尔师闻讯相劝,尔竟闭门不纳,致师蒙难,死于胥吏毒黍之下,此为不孝!”
“事发之后,尔非但无悔过请罪之诚,反生欺瞒狡诈之念,贿赂御史,上下其手,将无辜冤魂与枯槁田地,粉饰为‘治蝗卓异’之政绩,此为不忠!”
“尔之罪行,致使东选铨衡失准,清浊混淆,令无数寒窗士子,因尔一人尽付流水,朝廷公信荡然,不得不将东选榜单一并作废,另行再议。”
“现削去刘毓崧一切官籍功名,永不复用。查抄家产,用于抚恤受害百姓。即日押付刑部,依‘许伪’、‘监主诈伪’‘杀人’诸律,罪加三等,从严处罚,以正国法!”
”尔之行径,欺瞒君父,祸乱铨法,荼毒生灵。今日之果,实乃自作之孽,带下去!”
嘈杂的人群瞬间失声。
内侍特意在上阳宫外,当着所有人的面宣读对刘毓崧的处置,像在众人脸上狠狠甩了一巴掌,不仅将刘毓崧彻底毁掉,更是用最大的力度嘲讽东选!
什么出类拔萃、卓越超然,什么众望所归、当之无愧,什么东选魁首、平步青云……
在这一刻,成了滔天的笑话!
那个仁孝爱民的刘县令,才学卓绝的榜眼,在东选注官名册出来的两个时辰后,成了人人唾弃,罪加三等的阶下囚。
宋灵淑半只脚已跨上马车,身体内像沉着整座大山,另一脚怎么也上不去。
她读了刘毓崧所有的解状,出身及两任官经历,又在殿内听了安风县治蝗的所有经过。
扪心而问,换作旁人,未必能有刘毓崧的魄力。怕是对着那漫天的蝗灾束手无策,亦或逃命而去。
错就错在他未能预知毒性之重,而后又出险招,未安抚好安风县百姓,妥善对待与恩师的关系,最终被有心人抓住把柄。
不该如此……
像刘毓崧这样的人不该落此下场……
刘毓崧不比岑之敏差,也不比房琯逊色,但却没有旁人那般气运,最后剑走偏锋……
在一片失声中,刘毓崧猛然挣脱守卫,迅速拔出守卫腰间的刀,目光冷冷扫过众人。
“罪人刘毓崧,快快束手就擒!”内侍尖声喝令,指挥守卫将其围住。
场上所有人愕然,以为刘毓崧要反抗逃走,面面相觑。宋灵淑暗道不好,回身跑向人群。
刘毓崧看着向锦手中的坛子,双眸颤动,“学生刘毓崧对不住恩师教导,也对不住恩师赐予的毓崧之名!”
说罢,锋利的刀尖抹向喉咙,殷红的血喷溅而出,如同一道飞溅的血雨,尽数洒在向锦的脸上。
向锦抱着坛子的手不断颤抖,两眼死死瞪着前方,震惊地呆愣在原地。
上阳宫门前死一般寂静,只能眼睁睁看着刘毓崧,以一种极其惨烈的姿态轰然倒地。
宋灵淑赶上前时,已然刀落人亡,血洒上阳门。
“是殿下命你在此宣读诏告?”宋灵淑快压不住怒气,咬牙质问内侍。
内侍宫愣了片刻,不断点头,“是……是殿下命小的,将他带到上阳宫门前,当着洛阳城百姓的面,宣读处置诏告……”
明知刘毓崧性情刚直,当着所有人的面宣读,就是要当众逼死刘毓崧。
哪怕是依律判处,刘毓崧也不至于落得惨烈身死的结局。齐王殿下是故意所为,目的不是杀刘毓崧,而是让所有人将目光转移向东选。
哪怕她提前知晓部分消息,还是没预料到,刘毓崧会是这个悲惨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