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想着,祂的思绪又飘回那片爆炸后的废墟,不知道救援工作做得怎样了,虽然无人生还,是可以无辩驳的事实——没有人能在那样金属融化的高温下生存下来,但是楚斩雨的老毛病犯了,祂又开始对伤亡数量异想天开:也许实际上没有我想得那么严重?反正我本来就喜欢悲观看待事情,也许爆炸边缘地带能活下来几个人呢?
祂的另一半说道:可是,活下来的人只会更加痛苦,他们身上也许带着遍及周身的烧伤:不仅神经末梢暴露在外,启动炎症反应的身体,会释放多种化学介质,进一步刺激神经末梢,疼痛感更加加剧。
在黑暗的地下,各种各样的想法挤满了楚斩雨的头脑:身体情况绷到极限的自己,政府很有可能不为人知的隐情,大难不死的周昕安,莫名其缘由人体自爆的郭文奇,被困在舱里难以逃脱……这副备用身体的手脚还有点陌生,祂以为住进备用里能够找回熟悉的疼痛感:伴随自己多年的类似身体撕裂的痛楚——象征着祂仍然是可控的。
“果然,和活人比起来,我还是更喜欢死人和不会说话的人,他们就像随意倾泻情绪的树洞,任凭我说出怎样的惊世骇俗的话,他们都会紧闭着嘴,我喜欢,安静的人。”威廉原本安静到楚斩雨都快要忽视他的存在,霍然开口把祂吓了一跳,差点难以保持液体中自然漂浮的状态。
说完这句话,楚斩雨等着他继续往下说,因为祂听得出来,威廉的声音中有几分醉意;以他的酒量,不容易喝成这样,喝大了人容易说胡话,但是胡话也比不说话来得强,以往没这机会,现在,楚斩雨想从威廉嘴里听见几句机密。
然而,这话之后,威廉又在周围转了几圈,注视着祂栖居的舱,开始了长久的沉默,电子仪显示时间只过去了六分钟,楚斩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害怕他不说话是看出了什么;这严寒的无菌室内,只有威廉的皮鞋踩在地上,发出柔软清脆的响声。
大概过去十分钟,楚斩雨等得极其难熬,祂怀疑自己身上出了汗,但愿在溶液环境下威廉看不出来异常;为了不暴露,楚斩雨不得不想点别的来转移注意力,然而除开眼前场景的其他事,譬如刚才的爆炸什么的,只会让祂更加紧张。
而在这时。
噤声许久的威廉又重新开口。
“我一直有个难以言说的秘密。”
楚斩雨:“!”
紧闭的眼皮下,祂的瞳孔微微缩小。
当即立刻洗耳恭听,祂尽力让呼吸不因为这句话变得波澜引起水中气泡变化。
要来了吗?
几乎是要卯足浑身散劲,楚斩雨才能让自己不要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你们真的在制造异体养寇自重吗?如果是真的,为什么?这样做对你们有什么好处?你们不知道这样做会让军队心寒吗?那么多牺牲的将士为表壮志尸骨无存,到头来代表着人类的政府却私底下干着反人类的活,岂不是让他们的死成了天大的笑话?楚斩雨也不傻,祂当然想到了他们是故意加剧事态,延长战争警备状态以防止军政时代结束,但制造异体不是小打小闹,一旦自己想要涉及其中,对整个军政府必然牵一发而动全身——此时此刻,他多么希望威廉能真心实意地否认,证明是自己杞人忧天,想多了。
然后威廉说:“我一直都非常喜欢你,可以说是爱,你喜欢我吗?”
“……”
这个问题让楚斩雨眼角猛地一抽,要是换了别人对祂说这句话,哪怕是走过南闯过北,对世界也算见多识广的祂,身为直男,闻言也只想说你这人怕不是脑子被驴踢了都说些什么呢,喝了多少啊喝成这样?祂当然不会觉得威廉是基佬,对部下日久生情起了不该有的想法,而是面对威廉,人们永远不知道这位先生下一句话会是什么。
威廉总是这样,他能轻易地调动别人的情绪,别人却很难破他的防,被他激怒也好弄懵也罢,威廉始终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即便是发生在眼前的天灾人,他都可以完全做个旁观者,偶尔说两句不着调,机灵?或针砭时弊讽刺的话,让想要对他一探究竟的人撞在墙上人仰马翻。
“要是你清醒着,听到我这句话,恐怕早就失态了,对不对,楚斩雨,我本来想叫费因·罗斯伯里来刺激一下你,说不定你会更有反应;想想,在当初秘密开庭的那天,全场里最能与你共情的人,其实是我,那种努力想要摆脱旧日之影,旧日的影子却顺着时光的脉络爬上来的感觉,很不好受吧,我懂你,因为我也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啊。”威廉找了处干净的地方盘腿坐下,仰着头看装满液体的收容舱,液体微微亮起的光均匀地涂抹在他的脸上,各处开关时不时会有微弱的电流淌过,像萤火虫摇曳着长长的尾巴,在夜色的麦草地里掠过米粒大小的身影,而盘坐其间的威廉松弛了表情,在这个中年男性的脸上竟然露出了天真的神情,和可口可乐上的宣传广告有点像了。
“有人说,人活着学习的历史,就是什么都学不到的历史,但我活着,的确学到一些东西:如果被迫要离开生长许久,把自己的青春,爱与所有的过往深埋在的一个地方,无论何时何地离开,都不能是慢慢的,循序渐进地离开,要残忍决绝地大踏步向前。”威廉微笑,朝着空气中仿佛几不可见的某人伸出手,几点荧光如花瓣飘落于掌心,“因为无论怎么反思,过去的时光已然消散,所以看起来单纯无害,但每一次回忆都会加深你对了如指掌的过去记忆,而与此同时,更加显得笼罩在一片迷雾中的未来可怕,人会变得踌躇不前,只想安于现状——这样的话,人在明知道不能回到过去的同时,也不能走向未来了,这是非常可怕的,其实未来远没有人想得那么可怖,只要往前走,就会觉得船到桥头自然直。”
怎么还讲起人生道理和哲学了,就算威廉的年龄比自己大,人生遭遇时常大海啸的自己,轮不到他来传授生活经验;威廉只需稍微出手,寥寥几句话就能让楚斩雨的心情从相当无奈变成相当无语。
“所以,我是真心很喜欢你,这句话平心而论并不是谎言;从杨树沛把你介绍给我的那一天起,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觉得你符合我对于完美人类的审美;人就应该像你这样:漂亮,聪明,勇敢,善良,在有利于他人这件事上没有任何缺点,这样才叫人,其余的都是披着人皮的动物,动物没有和我平等生活在一片蓝天之下的资格。”
尽管祂很清楚,威廉胡说八道分散注意力的可能性远大于真心倾诉,但是他轻巧的话语传到楚斩雨的耳朵里隔着溶液有波纹般的回声,因此模糊,也因此像是洗去了浮华,露出言辞用语里罕见的冷嘲热讽,仿佛坐在外面的不是风流韵事比作为更引人注目的花花公子,而是一个痛心社会而对此加以最辛辣最恶毒笔墨的评论家。
祂心想:无论威廉要对自己说什么,做什么,现在外观看起来是睡美男形态的楚斩雨不能面露破绽;祂感觉威廉正重新打量自己,目光巡梭在每一寸皮肤上,这让楚斩雨重新警觉起来,毕竟比起如何从这里出去,在威廉面前瞒天过海更为重要。
然后呢?
我倒要看看你还要说什么。
“在我小时候,我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技巧,也许是因为无聊,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总之我在广场上结识了一个被赦免的杀人者,我学会了开锁,只需要用一点简单的自制工具,就可以撬开任何一扇门的锁;在大人们上班的时候我背着其他人,跑到其他人的家门口,走进去得以窥探其他住所里的秘密,看里面家具,地板砖,天花板,任何原主人留在这里的生活痕迹,然后心满意足地把所有归于原位。”
“有天我像往常一样撬开了一家人的门,由于是冬天,家里开足了暖气,我发现有间卧室里传来哗啦啦的洗澡水声,半透明玻璃透出热气中女孩蹁跹的身影,头次碰到有人在的情况没有使我害怕转身逃走,因为我被卧室墙上的一幅照片深深地吸引了,照片里那是一个戴着红色志愿者帽子的女孩,穿着白衬衫和牛仔外套,正捧着一本书,很有润泽的嘴唇微微张开,双手在空中比划做手语,给周围带着助听器的孩子们阅读,比划书的内容;这个女孩并不漂亮,也不性感,只能算中人之姿,可是我却足足看了这张照片十分钟甚至更久,仿佛掌管爱与欲望的阿芙洛狄忒降临,让我神魂颠倒,以至于没注意到后面浴室的门已经打开。”
“我转过身去,一个女孩走了出来,用毛巾擦着头发上的水,也许是因为她以为家里没人所以十分放松,浑身赤裸,我只记得她有着白皙修长的双腿,皮肤质感漂亮得像海豚,她抬起脸和我对视了一秒,我立刻认出她就是画里的少女。”
门把手转动,发出蛀虫啃噬般的微响时,威廉的感觉是一瞬间被黏湿的热气裹挟,暖气的动静在墙角嘶嘶作响,像呼吸,太阳穴突突的撞击,水汽让相框玻璃蒙上薄雾,“仿佛她在我眼前缓缓融化。”
当浴室门突然洞开,威廉转过身去,那个赤裸的,惨白的躯体裹着氤氲水汽浮现时,他的牙齿开始打颤,不是出于恐惧,是某种奇怪的东西在牙槽里发酵——好像她不是走出浴室,而是踩着一片云和雨水降临到世间一样,在视线相接的时候,她擦头发的动作凝固,毛巾落地。
“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她像受惊了的兔子,一下子弹起来,后退时小腿咔哒一声撞到床沿。
顾不得遮掩自己。
她飞快地跑了出去。
我要干什么?
是啊……我得好好想想。
我要干什么?
对啊,我要干什么来着?
根据混乱的记忆,威廉其实不太记得当时具体的过程了,他的手掌和腿脚先于意识地摇动了起来,像一架开足马力的缝纫机,像顺势而下的洪水,朝着那掠去的白影,追逐流淌了过去,怒骂,尖叫,哭喊,撕咬,蹬撞,捶打,踢踏,抓挠,捂按,爬起,坐下……这一系列的语言织成混乱的曲谱,在黑色的地毯上,因为炎热眼前只是一段切开的白蛇在不断扭动时而弹起,男孩死死地摁住这只白蛇的七寸,不让它发出一点声音,牙齿下渗出了油漆似的血痕;在此之前,十四岁的威廉没想过人的身体里能爆发出这么强悍的能量,比起任何关系都,现在更像是你死我活的决斗,某种冰凉的狂怒顺着脊椎爬升,他抄起毛巾勒紧这段白色的蛇,“别闹了!!你为什么要叫!你这个——”,看着蛇的瞳孔在放大,像两滴墨汁在清水中溃散,喉骨发出类似核桃开裂的咔咔细响时,这声音让威廉觉得亲切,因为撬锁时,铜簧弹开的咔哒声,每个锁芯崩解时都会发出这样的叹息,这条毒蛇身体渐渐变沉,像浸透水的布袋,那些吸引注意力的直线曲线,此刻只是无意义的空白起伏,摊在那里,几乎平展开来,是断颈的圣母吗?
暖气嗡嗡声中,混杂着遥远的歌声,可能是楼下收音机在放送圣诞颂歌。
威廉机械地擦拭门把手,指纹深深烙进木纹的沟壑里,就像那些他窥探过的客厅,总留有他这个陌生人的生命碎屑,离开时雪下得正紧,冰冷的雪花落在发热的眼皮上,他跑着,跑着,脚在融雪里打滑,像有人在用湿冷的舌头舔他的脚踝,胸膛里有什么东西在敲打,不是心跳,是手指——那两根手指——还在发烫,骨头像刚离开炉火的铁钉,他不停地攥在手里,张开又握紧,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份灼热甩掉,可它钻进骨头里去了,是的,钻进骨髓里去了。
“不是我,”
他嚅动着嘴唇,声音却卡在喉咙里,“是手自己动的……是她自己不识好歹的……要是她好好的……我就不会……”可眼前像一群黑压压的苍蝇扑上来——那条蛇软下去的弧度多么奇怪啊,绵绵的,像一件丢在地上的旧外套,还有那双眼睛,睁着,一直睁着,为什么不闭上呢?
他不停地跑,感觉此刻有冰锥正从内部凿穿他灼热的胸腔,血和肉破壳而出,他一直跑,直到撞上了一个人。
他的母亲皱着眉看他。
“我致力于在每个人身上寻找的瑕玉,我的身边有漂亮的美人,聪明的谋客,勇敢的士兵,善良的孩子,有没有人能够把这些特质集于一身呢?如果真碰到这样的人,恐怕我会爱上这个人,不过,你是我碰见的这类人的……第二个。”
“你可能不懂这种感受;我们在年少怀疑世界的时候喜欢阴谋论,而人至中年,经历得越多,越发喜欢这些美好的品质,只可惜,你却是个人造人,人们歌颂不已的人性,却出现在一个人类造物的身上,不知道是讽刺还是幽默;和那些生活平静,将向往黑暗引以为时髦的同龄人截然不同,我在少年的时候就看腻了勾心斗角,无聊的戏码,如果不依偎在一个世间真善美的化身旁,我的心恐怕会就此枯萎。”
威廉揪住他母亲的衣袖。
“怎么了。”母亲冷冷地说。
“妈妈……我…我需要帮助……”
想到自己遍布那间屋子的指纹,威廉紧闭双眼,向母亲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