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伦平静地说,“我出生在富裕的家庭,我天生就是聪明脑子好使的人,我知道,真正的公平是永远无法实现的,因为这个世界上确实有天生基因上就高人一等的人,比如说罗斯伯里教授,比如我;那么,这些更能为社会作出贡献的我们,受到他人的尊敬,拥有高高的社会地位和丰厚的财产,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在我少年的时候,看到很多人贪图玩乐,凭着自己年轻,无忧无虑地玩耍,我劝他们多看点书,他们也不愿意;然后我们都长大之后,他们开始抱怨社会的不公,认为我和他们的差距是羊水之分,我能成为药物局的雇员,而他们只能原地踏步,只是因为我的父母比他们有钱,实际上并不是,是因为你们他们自己选择了堕落的路,毕竟困难打不倒一个真心求学的人,上过学却没接受过良好教育的人,真是太灾难了;如果这不是自然淘汰的一部分,我真不知道什么才是了,我才是被选中的人,我才是有资格传承优良基因的高级人类…”
说到这里,艾伦忍不住大笑起来,“不行了,想起自己之前的想法,真是太羞愧了,周先生,你能看到社会对一个年轻人思想的影响了吧;我归根结底,和费因的内心是一样的——我们都是天真的,残忍的,自以为是的理想主义者。”
同年,楚瞻宇被破例提拔为少将,晋升速度快得像开足马力的大火箭,旅行结束后,看完各大书籍,满怀忧思的艾伦,他的心中不同的思想激烈地碰撞着,外形非常忧郁沉默;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费因捉摸不透朋友到底在想什么,干脆躲着他走,很快,楚瞻宇来找他。
十几岁的艾伦正是藏不住事的年纪,信得过的长辈一来问,心事就像泼出去的水哗啦啦往外倒,一转眼全交代了;最后,他终于忍不住问道,“懒惰才会让人贫困,可是为什么,我看到那么多人为了生活奔波努力,小孩当大人用,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骡马用,为什么很多人这么努力的工作,去卖自己的器官,去卖孩子卖家人,却还有人连基本的温饱线都很难维持下去呢?”
为了启发这个困惑的少年,楚瞻宇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坐下来和他聊天,俊朗的男人叼着一根烟,满脸胡茬随着说话动动,“如果是你,你会出卖自身的器官和家人来换取更好生活的费用吗?”
“我不知道,因为我永远都不会沦落到那种境地,就算失去了你们的支持,我也仍然是药物局未来的雇员,不愁吃喝,看到那种贩卖自己谋生的,践踏尊严的行为我会下意识地反感;所以我在想,也许是我太高傲了,对穷人来说,吃饱饭就够了人总要先活下去,才能谈到尊严吧?”
“你认为穷人到底需要什么?物质是最重要的吗?如果你觉得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那为什么你不喜欢费因施舍他们食物衣服的场面?这不也是在改善他们的生活吗?这些问题,你深入思考过吗?”
“我真的…不知道…”
接下来,楚瞻宇为艾伦介绍了一个他从未接触过的概念:剩余价值。
“人的生命本无价,是社会赋予了人类的价值,而社会是由劳动创造的;实际上,我们大多数人劳动所创造的价值远超过现在的成本;会出现入不敷出的情况,是因为我们减去必要的生活所需,剩下的价值,被其他人拿走了罢了。”楚瞻宇挑了挑眉,“其实就算是你,你所创造的价值也远胜现在的工资,但是你对比了一下那些更穷的人,会觉得自己日子还不错,到头来还要谢谢药物局的老爷们恩情还不完了。”
在艾伦震惊的目光里,楚瞻宇把教科书上不会教授的历史,详详细细地告诉了他,“在十九世纪的时候,那时候社会才刚刚发展,企业规模一般都不大,生产手段非常粗陋;虽然也曾出现过局部的暂时的过剩现象,但总的来看整个社会生产是短缺的;在这样一种历史条件下,企业主为了让更多的产品能生产出来,让自己赚更多的钱,所采用的主要手段就是用工资购买劳动力,强迫其他人为自己长时间地做工,可见的工资货币由此转化为流动性的资本。”
“人的全部劳动时间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叫‘必要劳动时间’,用来再生产工人的劳动力价值,另一部分叫‘剩余劳动时间’,用来创造新的价值,就叫剩余价值;本来是人们劳动的产物,应归人们自己所有,但是却因为他们在企业工作,企业主拥有企业的所有权,不须付出任何代价就可以把这些剩余价值拿走,那么你就会看到: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千万人的劳动造就了一个人,一个家族的富裕,有人花天酒地,有人一贫如洗——”
“不,我不认同您说的话。”艾伦眼神闪烁,绿油油的眼睛十分明亮,“您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真正的天才对吧,比如罗斯伯里教授,能成为赚大钱的人,自然是比正常人有本事的人,而相对于没本事的人,这些有经济头脑的卓越人才,得到更深厚的财富,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这话貌似握住了一条蛇的七寸,向来和事佬人设的楚瞻宇,立刻刻薄地笑道,“泰勒的实验室需要多少电力维持?电网工人的独特性不如她,就是没用的人?她使用的实验设备,从螺丝钉到加速器,凝结着多少流水线工人日以继夜的努力?你看到的是她头脑灵感忽至迸发的火花,却选择性地遗忘这朵来之不易的火花,需要那么多人作为燃料——那些生来平凡的,没有出众的外貌,没有出众的才能,用血肉之躯托举着药物局研发的新药上市,功劳簿上有泰勒·罗斯伯里的名字,很多人对名字;打包药品的工人,不得不吸入毒气的保洁员,死在试管里的婴儿,谁记得他们?——芸芸众生为科学的女教皇铸造加冕为王的皇冠。你是否想过药物局收购残疾儿童的价格,尚不足高管们一顿晚宴的菜单报价?这些孩子的器官在培养皿里增值千倍时,他们的父母正在为支付天价医疗账单上蹿下跳——就像蜂后食用蜂王浆,并非因为蜂后更有本事,而是整个蜂群的社会结构赋予其特权;实话讲,我对我的妻子泰勒所做的一切充满敬意,她就像生物界的拿破仑南征北战,可是拿破仑的身后还跟着许多兵——蜂巢的精妙,自然法则,但是人不是工蜂,一个活生生的人,不可能一生都为他人做嫁衣。”楚瞻宇突然掐灭烟头,任凭一股焦糊味瞬间爆发,目光如手术刀般直刺艾伦:“若优秀的人应得到几百倍于常人的财富,若能力决定分配,为何你看到努力工作的穷人越多,贫富差距的裂谷反而越深?最关键的——为何需要四个小时抹除贫民窟,却要花两百年粉饰他们难评的发家史?”楚瞻宇将烟蒂按熄在窗台,留下焦黑的灼痕,仿佛想到了什么,他忽然自嘲般地微笑,“哎呀,我爱上了一个富家女孩,我和我的儿子们用她带来的财力权势,以及政府的资助游山玩水,在军队中我也节节高升,不可与往日的穷小子相提并论,虽然我和她深深地爱着彼此,就像世界上只存在我们两个人一样;妻子的成就乃是丈夫的荣耀,但是我也会在想,作为父亲的我,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向你讲述这个道理?我有这个资格吗?曾经的我也许有资格控诉世道的不公的,但是现在的我已经无颜面对曾经的自己,无论如何,艾伦,我希望你能清醒地活下去,面对或残酷或美好的未来,这样,你就能看到好起来的那一天,就算要放弃生命,也不要牺牲自己的纯洁……你就当是我喝醉了酒,说了疯话吧……”
楚瞻宇在军队里做了很多变革,他想改变很多地方军人的黑社会特色,他想民警帮助修建符合卫生标准的诊所,他想彻底剿灭大发战争财的地方武装力量,让全球的交通系统像和平年代那样畅通无阻;希望自己能影响决策机关,希望能够慢慢解决贫困……雄心勃勃的男人,他有很多理想,但是他最终都没有做成,因为就从和艾伦最后的这次谈话算起,距离楚瞻宇被判反人类罪,只剩不到三年的时间了。
周昕安大为震惊,因为在他印象里,楚瞻宇企图颠覆政权,满足个人权力私欲,已经是板上钉钉,不争的事实。
“你印象里和我印象里,关于楚瞻宇少将的描述都是真实的他。”
变成数据生命体的艾伦看起来沉浸在了回忆里,他无法流出一滴眼泪,目光仿佛眺望着不可捉摸的远方,“和他聊了之后,我想起在很多英雄史诗里都能看到创作者为角色弄出的‘救世主’的人物设定,好似他书里的人们是匍匐在地的一群羔羊,眼巴巴地等待着天降下一个人来拯救他们;以前我很向往,也希望成为这样的人。”
“现在你问我,我会告诉你:如果我们经历的一切也是一本书的话,那么这本书的每一页都是奴隶撰写的,这些奴隶,不仅作家不愿着墨,现实也对他们苛刻。”
“而真正的力量,来自于这些人,来自于他们的内在想要改变的决心和动力,毕竟放眼整个历史,还没有谁能做到一人力挽狂澜;我认为,所谓的英雄,是世间之幸,又何尝不是世间的劫难?”
楚瞻宇和泰勒之间到底还剩多少感情,无人得知,但就艾伦看来,情深义重和互相算计并不冲突;两人在外相敬如宾,私底下经常拌嘴,也会搞点小浪漫和亲密的举止,那些相濡以沫的温馨是真的,但是两个人有诸多不同的见解也是真的。
过了一段时间后,艾伦如愿以偿地被调去了电子信息办公室,平时只需要帮泰勒打打下手就好,一边做着自己的研究,这样的日子他十分怀念:“我们在沙滩上跳哥萨克传统踢踏舞,旋转的衣服被腥味海风吹起来,我永世难忘……每次记忆中和少年时的我在一起,哪怕只是想起他的名字,他的音容笑貌出现在脑海里的那一瞬间。”
那感觉像一只迅捷的鹰
贴着峡湾的浪角高亢的叫
水浪如同风刮过桦树林
世界在脚下呻吟
那时我们有梦
关于文学
关于爱情
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
如今我们深夜饮酒
杯子碰到一起
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这是他最为怀念的时光。
“我希望我可以延续那个和我同名的伟大的计算机之父的传奇,将他没能续写的伟业传承下去 ——布什内尔,于瑞典。”周昕安翻开机器里递来的书:念出了上面的字,“《航海日记》,也是我最后一次帮助芝·柏德博士做她的研究。”
“这是我生前唯一的文本遗存,一次出海考古”艾伦说道,他的投影有点不稳定地出现光流闪烁,“你兴趣可以看看,而我需要稳定一下数据,否则无法进行接下来的议题。”说完投影来到了伊甸之东附近,忽然沉寂下来,周昕安忽视了他,翻起了这本在太空中四处漂流而格外陈旧的手账本:
“异潮时代发生了诸多次生灾害,造成了不计其数的人死亡受伤,一度异潮和二度异潮,都被鉴定为天外来物,据已知的纪录来看,异体也确实不属于地球上的任何病毒,他们的任何身体组织,通过皮肤黏膜侵入宿主,在身体内迅速增殖,导致细胞损伤,从而引起组织细胞溶解、器官坏死等,一阶段是是突然出现高热、头痛,继而出现呕吐、腹泻,身上出现淤青和腐烂斑块,二阶段是内外崩血、血液凝固,被污染的的血液很快传播至全身各个器官,最终出现出血,异常亢奋,思维奔逸等特点,众所周知最后阶段——此时外界一片漆黑幽暗,镜子里的他显得苍白平淡的轮廓像水里忽然流动起来的树根,这时有人大喊一声:
“外面有情况!”
是船员的声音。
艾伦迅速起身,啪地丢下了笔,透过潜艇的玻璃隔板,他费力地挤到人群前面,被剧烈的照明灯刺得几乎要双眼流血,在众人屏息凝神的影子里,然后他就看到从水中慢慢浮起来的,巨大的,光亮的,鳞片般亮,波光粼粼的建筑物,如蓝鲸黝黑的背,如古神加塔诺托亚现世。
那就是位于瑞典的生物基因库。
潜伏在冰冷的深海之底。
海面上浮满异体的石油似的血和残肢断块,臭气冲天,穿戴好护具,艾伦手脚虚浮地爬到临时支起来的夹板上,目光牢牢地锁定在那个庞然大物的影子上。
它古怪的线条在此起彼伏的光亮下像梵高的画一样微微扭曲了,艾伦要非常努力地睁着眼睛,才勉强辨别出它暴露在外的巨大的螺纹壳,密密麻麻的黑孔像藤壶一样翕张着,壳口吐出大量的触手,视觉里,这一块淡粉色的肉感很强烈,表面有着大量类似大脑褶皱的东西,弯弯绕绕抱在一起——对着研究员们露出一张温柔的笑脸,下方鼓起一个注水的红气球似的腹部隆起,无数张人脸在上面,在里面痛苦呢喃。
艾伦抓住柏德瘦削的肩膀,“它……”而柏德看起来不尽热情,而是伸手摸了摸怪物坚硬的外壳,在它面前,大象都渺小得像蝼蚁,更何况人类。
“好孩子。”
她对某人说。
基因库下方是一座巨大的地下研究室 里面复杂得如同迷宫;抬眼望过去,人造太阳流光溢彩,如满溢的酒杯倾泻在圆浑的穹顶和颅顶,在苍翠朦胧的人造树木,在细弱摇摇欲坠的花嘴,如伊甸之东。
绿化带间种满了花草,和货真价实的蘑菇,柔软的菌丝飘散在湿润的空气里,艾伦看到青葱间潺潺而过的小溪,像护城河,像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狗的口涎;隔着哗哗的雾气,艾伦看到了一群孩子被牵过来,他们每个人的脸庞都非常美,像甜酒,蛋糕和蜂蜜组成的,叽叽喳喳地嬉戏玩耍。
每个孩子的脖子上都有一个看起来很柔软的皮环,实际上是金属的,后面有一个连接着牵引绳的端口,最终合拢为一根绳子,拉在研究员的手里。
是人造人的幼儿。
“我来吧。”
艾伦对他说道,主动接过了绳子,“我带他们去花园里溜溜。”
研究员如蒙大赦地走了。
孩子们发现了他,把手里的花环捧到他身前,艾伦蹲下来摸摸他们柔软的小脸,至少在外人看来,他并无羞赧地接受了这场小小的加冕仪式。
艾伦:“谢谢你。”
“好高好高!”
他们一蹦一蹦,踮起脚伸出手,比划着自己和艾伦的身高差距。
艾伦看到柏德和泰勒这时正在栏杆边休息,边牵着孩子们走了过去。
“孩子王。”
柏德为了他打招呼。
泰勒沉默不语地离开了。
“你在难过吗?亲爱的?”柏德感觉他神色苍郁,便带他走到了自己的临时办公室前,门一下子打开,一位金发金眼的美男子撞到了他们面前,他本该一表人才,但是那种无时不刻的紧张感覆盖在脸上,就像一副拘束口器,使他的神情十分不自然。
只见这位贵公子咬着牙,沉默不语,面对艾伦,他收住了脚步,主动让开道路,人高马大地贴着墙面站得很直,看起来十分滑稽好笑,他一边用靴子踢着坚硬的地面,一边嘴里絮絮叨叨,艾伦确信某种憎恶感劫持了他,把他攫得紧紧的,使他举步不前,使他处于情绪的火山里,不敢喷发。
“威廉,好久不见。”
这个男子是卡尔和芝·柏德的儿子,他的儿子也叫威廉,并称大小威廉。
艾伦和大威廉单方面寒暄,勉强和他握了握手,他发现这位位高权重的青年筛糠似的,正不住地发着抖,而被自己的母亲扫视了一眼,冷汗更是狂飙,眼神里渗出毛细血管一样的哀求。
“需要我动手?”芝随意地问。
威廉紧绷着下唇,战战兢兢地摆弄着桌子上那些古老的瓷质茶具,亲手倒了两杯茶给他们;艾伦扫视了一圈,被那只乔治时代的怀表吸引了,它缀以发出清脆声音的chatelaine。“喜欢吗,它是你的了。”这时的柏德白发苍苍,面容维持在中年女人的模样,她有的是手段让自己两百年内保持年轻,但是一个坚强领袖的形象,老年人总比年轻人更能服众。
“不过,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看到那些孩子,觉得心里很难过吗?”
艾伦立刻沉思心想:不,这是必要的牺牲,我认为,病毒在不断的进化,演变,我会记住我的暴行和他们的死。
但是,并不是我选择了杀戮,而是杀戮选择了我,并不是孩子们选择了死亡,而是在他们诞生的那一刻,就已经在死神的掌心了,但是我不同情他们的遭遇,那是假话,但是我也只能同情,而且为了自己好过,我还必须收起这份同情心。
用冷漠的假面看着他们吧,但是,如果不是天灾人祸,他们也会是某个家庭里备受宠爱的宝贝,他们还不知道,面前这个和气的大哥哥,我,将来要杀死他们。
所以他回答:“没有的事”
“真可怜。”柏德叹息。
艾伦的眼睛四下寻索,没有找到那个庞然大物的影子,把这么大的东西藏起来,感觉是不容易的,可是在哪里?那个又是什么?当着太多人的面他不敢问,柏德看出了他的欲言又止,“你有事找我。”
“那个大家伙呢?”
“什么?”
柏德烟水晶般的眸子眨了眨。
“就是刚刚在海上的那个。”
“什么啊,我不知道啊~”
艾伦心想:你既不是小孩也不是年轻女人,一个聪明的老女人露出天真无辜的表情让人作呕,他干脆说,“或许我也像罗斯伯里女士那样回避一下会好些吗?”
“哈哈哈,你这孩子真是;不是什么机密,你是我自己人,泰勒身体一直很差,怎么也调理不好,你早晚都要接我的班的,知道内幕也是必然,我没有必要向你隐瞒。”柏德温柔地笑了,一旁的大威廉嘴唇蠕动,似乎有话要说,但还没等到母亲的冷酷威压,他自己的气势先败下阵来,讨好地说道,“对呀对呀,恭喜你,艾伦……”
艾伦多看了他两眼:该说他是被保护得太好,还是纯粹的愚蠢?这个时候保持沉默和礼貌就好,这个大家伙情商真是不好。
“你对我有意见吗?威廉?”芝摸摸自己儿子的肩膀,后者要尽力不颤抖得太明显,威廉咬着舌头的声音传来:
“我爱您。”
“是了,我也爱你。”
艾伦想起威廉·摩根索的整个青年时期——是个缺乏爱的小男孩;他的内心四分五裂,整个人矛盾又阴郁。
只有他这样的在网上抱怨自己的原生家庭不会惹来冷嘲热讽——他这位“放浪而温柔又残忍疯狂,对敌人的报复不计后果”的母亲芝奥莉娅·柏德对他的影响是终生的,就像猪的臀部,一枚“检疫合格”的印章,细究必然发现其出产公司的颜料。
威廉亟需无数女子,以无条件的爱填补母爱的缺位。他的欲望与权势相悖而生,生产出诡谲的矛盾魅力;性与爱是他生命的养料,在与异性的交往,他经常看起来神秘阴郁,却饱蘸着炽烈的欲望,一般女人凝视他的双眸,恍若俯视一汪无底的水晶深潭——纵身跃下虽会粉身碎骨,却终将沉溺于至深的爱意与颤栗的极乐。
他能将女子贬作卑躬屈膝的傀儡,因痴恋而尽失尊严,却又因柏德的存在备受煎熬。换言之,恰似其父,威廉彻底臣服于柏德的独特气韵——她优雅疏离的姿态裹挟着野蛮的残忍,桀骜不驯的性情足以碾碎所有世俗规则的约束与桎梏,威廉的父亲卡尔从未真正得到过柏德,还被她一步步变成了生活难以自理的超级胖子,和一团有思想的肉坨没有区别了,可正是因为她的狠辣和狡诈,让威廉情难自抑。
威廉原本的人生光彩照人,他天生就是众人的焦点——他的才华光芒万丈,却从不执着于权力。几乎在每个母亲身上体现的,那种不讲道理的疼爱,并不适用于柏德博士,而且正是威廉对女性与生俱来的吸引力,以及与上流社会美女交谈时那份毫不费力的魅力,吸引了柏德对儿子唯一的关注,她意识到恰恰是这份天赋,能帮她实现一些更加便捷的野望,
父母的职业为柏德提供优越的生活环境,使她沉迷于奢华的物质生活中,与此同时,柏德在身边人们的引导下很快掌握了察言观色,对人下药的本领,并乐此不疲地追求金子,血与美人所带来的感官愉悦和满足,对于自己的行为,柏德也从来没有什么是非善恶的观念。
她好像不是人类,她的表现看来,不存在任何道德良知的谴责,她从得到一点小小的权力开始,就时刻呼喊着:“我要,我现在就要,我需要更多 ,“如叔本华所言,柏德是个女人,是他口中的大孩子,然而这个大孩子,却以孩子所能有的最大欲望,无情地追逐着巅峰的宝座,踩着母亲的尸骸和父亲的白骨,昂首挺胸地阔步前进。
所以,威廉那广受赞誉的性情,却成了将他束缚于无法逃避的现实的枷锁——他非凡的社交天赋将他推向了身不由己的位置,柏德逼着他去和不同的女人交往,他本性的方方面面暴露无遗,他内心尚存的良知,秉持的理想,与现实中难以言说的残酷激烈冲突,将他推入深深的精神痛苦,以及无法逃脱的、沉重的压力之中。
思考时,柏德正玩弄着一个小孩的发梢,摸索到孩子的后颈,轻巧的手指打开了他的皮肤,露出一个黑色的一号字样,看起来很像电影院的座位号;柏德神秘地说,“不过为了满足你的好奇心,我就大方地告诉你,你要是有空的话,用你的眼睛去搜寻这里最多的东西——那就是你想要的答案,如果你好奇什么,就自己去探索,就像你小时候那样。”说完她让人牵走了这些可怜的实验体,独自沉思半晌。
大概是刚刚在宴会上喝了点酒,情到深处,她忽然坐下来,摸着怀表,喃喃自语,“你们知道吗,我十四岁的时候曾经暂时管理过一家高级餐厅,每天饭也不吃水也懒得喝,十八个小时来回转周,指挥着一百多个服务员干这干那,硬生生把自己逼到停经,可是再苦再累,我真喜欢这种感觉;至于现在,我已经得到我想要的,我感觉非常好。”她轻抚胸口,低沉轻柔的语调既不冷漠,也不狂热,但是眼中赤裸裸的刀锋毕露,任谁看了都会不寒而栗。
柏德忽然大声说道,“我坐着的这把椅子是多么柔软!靠在上面我简直昏昏欲睡,不过我可不能睡着!我已经站在梦寐以求的权力之巅,必须要在顶峰狂舞至死才行,这是每个野心家的梦想,我童年的画室里挂着克伦威尔,俾斯麦,腓特烈,威廉一世俾斯麦,拿破仑,戴高乐,罗斯福这些人的照片,每天我都告诉自己:诸位先贤,我崇拜你们,但我将比你们更接近所有人之上,那时有人问我:想嫁给怎样的对象。”
“我的回答是:我不需要人,我的丈夫名为power权力;我的生命里只有服从于我的人和死人;我遇到的的男人女人,最终都如奴隶或者尸体,匍匐在我面前,我从中挑选出漂亮而聪明的,让他们亲吻我的足尖便是我对他们莫大的恩赐,只要我一个手势一个动作,所有人都会噤若寒蝉,我的情人们畏惧我,士兵们服从我,同事敬佩我,下属和侍从畏惧我,这地球上的数亿人敬爱我,我去过的每一个地方,人们无不夹道欢送,一片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景象,犹在眼前,谁敢说自己比我更接近权力的极致?我改变了三战的乱世,我推动了人类的进化,我是世界之王,我是人类的主人,地球的主人,我乃天命之人。”
威廉咬着牙,眼光里迸射出强烈的爱意,尽管很扭曲,因为他完全忘记了面前是自己的母亲,而柏德在自言自语之后,慢慢冷静下来,歪着头打量艾伦冒出冷汗的脸颊,“艾伦,亲爱的,你过来一下。”
艾伦咽了口口水,走到了桌前。
不知道是第几次基因修正,柏德的脸就像个二十岁出头的美貌少女,但是身体年龄可以迂回,那份真正的少女气息却不可能再回来了,柏德女孩的脸上浮现老妇的慈爱,看起来十分诡异。
她带着些许酒意摆了摆手,“过来呀,再靠近一点,弯下腰,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你不是喜欢秘密吗?”
艾伦弯下了腰。
然后被柏德不由分说地捏住了双颊,递上了一个饱含马天尼酒和巧克力味的吻,如果不考虑接吻对象的话,这个初吻十分甜蜜,循序渐进,轻柔得像一位久经沙场的绅士对待情窦初开的少女一样。
艾伦大脑一片空白。
“‘女人最适宜的职业是看护和教育儿童,因为她们本身实际上就很幼稚、轻佻漂浮、目光短浅,一句话,她们毕生实际就是一个大儿童——是儿童与严格意义上的成人的中间体。看吧,一个姑娘整天与儿童为伍,跟他们一起跳舞、唱歌,回过来想想,一个男人即使想诚心诚意这样去做,但他处于那个姑娘的位置,他怎能忍受呢?’每次我看到有人拿这引经据典讽刺我,我便忍不住大笑起来——叔本华,尸体在说话,他是个幸运儿,没有生在我的时代,如果他敢当着我的面说出来,我会让人给他剃光了胡子和体毛,围着钢管翩翩起舞,那是一份比哲学家更适合他的工作。”
柏德一边亲吻,一边在艾伦耳边说,“实际上我要男人们怎样,他们就得怎样,就像我今天逼迫你满足我一样,你尽管去哭去闹吧,你找不到任何一个法官来审判我的罪行,虽然法官们普遍人生在世不称意,但只要他们还想在世,就不敢触我的霉头,就算有人杀死了我,我的行事风格留下的历史烙印不会消失,它也会像一只幽灵一样盘旋在你们所有人的头顶。”
柏德突如其来的亲吻像暴风雨般的让人措手不及,她的左手摁在艾伦的后脑勺上,加深了这个吻,香津浓滑在缠绕的甜蜜气息摩挲,她十分娴熟,几秒之内就让艾伦呆若木鸡,头晕目眩,四肢像是被打了一针肌肉松弛剂,唯一能做的只是顺从的闭上眼睛,仿佛一切理所当然地感受自己的初吻,忘记了柏德的实际年龄……半分钟过去,实际上给艾伦的感觉是过去了一个世纪,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推开柏德,分开前,柏德探出舌尖在他的唇珠上蘸了一下,艾伦头皮发麻,感觉被毒蛇螫了一口,连跑带跳地逃出了办公室,身后好似有恶鬼伸出利爪追逐。
无数人从他身旁经过,有推着盛满刀光靓丽的小车的,有提着大塑料袋的,一簇簇黑色,棕色,红色,金色的毛茸茸球耸动过去,人流如大街上的车流一样喧哗,躁动,正如莎士比亚所说:一幕荒诞的戏剧,小丑谢场,找不到任何思绪和意义。
“虽然那天其实什么也未发生,可我终究未能全然抵挡住她的步步逼近,最终酿成了我从未预料过的惨剧,世人总将情爱视若玩弄的傀儡——她满口华彩辞藻颂扬爱情圣洁,却无人警示我,无人点拨我,我这个未经世事的孩子,猝不及防便坠入她精心酿造的蜜糖陷阱,她的阅历和认知远大于我,我毫无还手之力,我能坦然自若地面对和我同龄的少女,但在她看似诚挚炽烈的牵系中,理性腐化成了欲望的奴仆。”
第二次,那是一场药物局内部的聚会,艾伦隐约记得主菜之后是甜点和甜葡萄酒。众人都沉浸在一种迷狂而空灵的醺然中,恰似那琼浆玉液本身——每一滴滑入喉间便点燃周身暖意,让神智朦胧如笼薄雾。两杯烈酒下肚,艾伦已觉热血奔涌,思绪乱作一团,他扶着楼道壁跌撞回到房间,虽未烂醉如泥,却已足够昏沉。
大脑似蒙着雾障,又奇异地清醒。万物都仿佛罩着轻纱,如梦似幻。眯眼望去,舱房中央的方桌已摆好四人餐具,桌布白得晃眼,宛若画上去似的。两支高耸烛台上的十二支蜡烛,将粼粼波光投在玻璃器皿、银制餐具与咕嘟冒泡的火锅上。
窗外立着棵树,繁茂树冠在邻舱灯光的泼洒下宛如碧绿草坪。似有无形之手牵引,他深陷进沙发,瞬间被浑浊的睡意俘虏。目光定格在挂在墙上的嫣红帘幕,同样扎眼的猩红椅套——一切都在酒精作用下尖声嘶鸣。远处传来碗碟碰撞声、侍者踏过地毯走廊的柔步、房门开阖声、透过短暂开启的房门飘来的零碎多语种交谈。
直到此刻他才察觉室内另有他人。为何陌生人侵入这里?酒精早将他的复杂思绪搅成浑水,有人替他褪下湿外套;他瞥见一道女性剪影——虽然眩晕将他钉在原地,胀痛的脑袋无力抬起辨清对方面目。
唯见一袭黄裙曳地,裙摆织锦上盛放的硕大紫罗兰图案,如海市蜃楼般在他眼前旋转。他呆望着她微俯的玉颈:裙装巧妙的露背设计展露出一段从锁骨至颈根的苍白肌理,衣料之下诱人的曲线继续向下延伸。
他模糊的视线扫过舱房:一个苍白矮小的男人,肥胖身躯几乎要撑裂,秃顶油光发亮——霎时错觉是卡尔,但真的是吗;还有个身着剪裁精良的栗色连衣裙的女人,玲珑曲线勾勒得撩人心魄,他并不认得;另一男子顶着细软的金发——即便隔这段距离也堪称俊美。艾伦迟钝的思绪费劲地转向他们。
暮色四合,透明的黄昏笼罩列车右侧无垠平原,铁轨旁的河水平滑如熔融金属,无尽铺展。赤色落日沉入地平线。
残余的炽烈余晖渗入河面深褐倒影,哀戚地渐褪至虚无。逼近的黑暗将景色全然吞噬,裹上坟茔般的悚惧——那种攫住旷野的普世暮夜惊惶。
艾伦忽地一颤,觉出有人坐近身旁——未及反应,粗粝手掌已扳过他的脸, 沉重而不容拒绝重量压来,急促的滚烫呼吸喷在耳际。他发出幼兽般的呜咽,虚弱地挣扎想推开重压,身子徒劳地向上绷紧。
片刻后,疲惫征服了一切,四肢如灌铅,他终不再抵抗,任凭自己昏昏沉沉地被抛到浮荡起伏的海面上,如海遇见狂风,惊涛骇浪在欢腾的浪峰下翻滚。
持续直到破晓。
时而如鲲鹏展翅,高踞汹涌波涛之上,瞥见蜜邬山般甜美的海岸线——此刻他被希望的微风托举,欣忭雀跃地驶向目的地;然纵在幻境之中,可望不可即。
正当此时,顶头风席卷陆地,不容抗拒地将他吹向后方。
由此 艾伦猛然惊醒,只觉腰间阵阵抽痛,透着深入骨髓的酸软,恍若历经整宵旰之劳,竟疼得连撑身起床的气力都溃散难聚了,他直身坐起时神志渐清,意识艰难地归笼,蓦然间,警钟在颅腔内轰鸣:记忆碎片纷纷浮现——昨夜种种狎昵情景在眼前闪动,断续的影像仍在视野边缘跳跃——艾伦感觉自己似乎被拍了照。
他本能地伸手探去。
随身相机不翼而飞。艾伦发狂似的致电昨夜宴席所有宾客。众人皆矢口否认:无论是那台相机,还是曾坐于他房中的身影,俱不存在于他们的记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