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晟将额头抵在冰冷的窗玻璃上,试图驱散脑中残留的幻听和那抹刺眼的银白。
他用力闭了闭眼。
将这场突如其来的、带着强烈违和感的梦境——
归咎于霍提雅实验室里那些妖异的植物和舱中那具非人的“人体”。
那些东西散发出的能量场,或许比他感知到的更诡谲,竟能无声无息地侵入意识,编织出如此清晰的幻象。
他重新闭上眼睛,强迫自己沉入黑暗。
然而,旅馆房间的寂静此刻却成了巨大的噪音放大器——
窗外管道冷凝水滴落的单调声响,远处隐约传来的工业嗡鸣,还有自己胸腔内并不平稳的心跳......
都无比清晰地撞击着耳膜。
睡意像退潮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徒留一片清醒的冰冷滩涂。
............
灰鸽区沉入后半夜的深眠。
唯有窗外旧港吊臂上几点稀疏的警示灯在天花板上投下模糊晃动的光斑。
顾晟在狭窄的床上翻了个身,硬邦邦的床垫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隔壁房间醉汉模糊的呓语透过薄墙传来,更添烦躁。
“啧。”
他低咒一声,索性坐起身。
与其躺在这里被混乱的思绪和糟糕的环境折磨,不如做点什么。
他利落地翻身下床。
目光扫过靠窗那张空荡荡的床铺——
祈涟留下的背包与毛绒挂件还静静躺在枕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孤寂。
顾晟的脚步顿住了。
“忘了给她......”
他几步走过去,伸手就要拿起背包,打算明天一早送过去。
指尖触碰到粗糙的帆布面料时,动作却僵在了半空。
背包的拉链微微敞着一条缝,仿佛无声的邀请。
一个更隐秘、更强烈的念头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带着灼人的好奇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愧疚——
他想知道,那个总是笑着、叽叽喳喳跟在他身边的少女。
在那些笑容背后,在那些他未曾留意的角落里,到底过得好不好?
是否真的如她表现的那样......开心?
这个念头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一贯恪守的界限。
窥探他人隐私,尤其是这样一个全心依赖他的少女的隐私,是绝对违背他原则的。
一种强烈的道德谴责感瞬间攫住了他,让他几乎要立刻收回手。
不行。
他对自己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但是......如果她不开心呢?
如果那些笑容都是强撑的?
如果……她其实很害怕?
霍提雅冰冷的话语、祈涟仅剩的时间、祈业合讳莫如深的态度——
所有的不安和疑虑在这一刻汇聚成一股巨大的推力,压倒了理智的堤坝。
“就看一眼......就确认一下......”
他几乎是咬着牙,在心底为自己的行为寻找着苍白无力的借口。
随着拉链拉开的一声“唰”响——
没有想象中的一堆小玩意儿或者杂七杂八的少女物件。
背包里东西少得可怜。
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围巾;几件同样叠放整齐的裙子。
还有……一本精致的硬壳笔记本,安静地躺在最底下。
顾晟手指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翻开了扉页。
密密麻麻的清秀字迹,带着少女特有的稚气,瞬间涌入眼帘,铺满了每一页纸的空白。
他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而几乎每一段话的开头,都无比刺眼、无比执着地重复着同一个称呼:
“先生......”
先生今天给我买了两个泡芙!他明明说不爱吃甜,但还是尝了一口我的!
先生的手好暖和,出车站的时候他牵着我……虽然很快就放开了……
先生又在看终端不理我……是不是觉得我很烦?下次要更安静一点才行。
先生每天都很累的样子,眉头一直皱着,好想......好想帮他揉一揉。
先生提醒我注意事项的表情好认真,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我老是记不住……但他没有凶我!
先生说可以陪我过十八岁的生日,我好开心......开心得快要飞起来了!
如果能一直这样跟着先生就好了……可是……
先生……
先生……
先生……
............
一行又一行,清秀的字迹里没有对父亲或命运的复杂控诉,甚至鲜少提及她自己。
满纸流淌的,密密麻麻占据每一寸空白的,全是关于“先生”的点点滴滴。
甚至是他自己可能都未曾留意、早已遗忘的细微瞬间——
一个眼神的停留,一句随口的话语,一个无意识的动作......
都被她无比珍视地捕捉、记录下来,成为她苍白世界里最温暖的光源。
顾晟的手指死死捏着笔记本的边缘,指节用力到泛白。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沉重感,混合着更深的负罪感——
狠狠砸在他的胸腔上,每一次心跳都带着窒息的闷痛。
他第一次,真正看清了。
看清了那个总是努力扬起笑脸、像只不知疲倦的小鸟般围绕在他身边的少女。
看清了那单薄身影下所承载的,绝非他以为的、由那所谓的“生命藤蔓”引发生物本能般的亲近!
“这怎么可能只是因为那些植物引起的亲近呢??!”
日记里流淌的,是人的情感!
如此纯粹、如此汹涌、如此毫无保留地将一个少女生命里最炽热的依赖和仰慕——
都倾注在了“先生”这两个字上。
而他,竟那样轻率地归因于冰冷的实验!
他怎么能那样认为呢?!
他猛地合上笔记本,仿佛那灼热的字迹烫伤了他的眼睛。
顾晟甚至想不起来她是什么时候写下这些的。
或许是在他专注于终端屏幕上的数据时?
在他以为她只是在安静休息时?
“......”
————————
“列车到站,曙光城中央枢纽站。”
冰冷的机械女声在空旷的站台回荡。
一个穿着暗色风衣的高挑身影,随着稀疏的人流不疾不徐地踏出车厢。
站台惨白的防爆灯光落在他脸上,勾勒出略显冷硬的轮廓。
他抬手,修长的手指上银戒微闪着冷光。
指尖轻轻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无框眼镜。
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沉静,不动声色地扫过这座充满敌意与未知的城市。
“曙光城......”
他低声自语,声音低沉平稳,几乎被站台的嘈杂吞没:“倒也没想象中那么难来。”
嘴角牵起一个几乎看不见弧度的、极淡的弧度,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一种了然于胸的、略带嘲讽的确认。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迎面走来的两名身穿曙光城制服的检查员,脚步猛地顿住,脸上闪过一丝茫然——
他们视线锁定的那个风衣男人,就在他们眼皮底下,如同被橡皮擦抹去一般,毫无征兆、毫无痕迹地消失了。
没有光影扭曲,没有能量波动,甚至连空气的流动都未曾改变。
他就那样,凭空不见了。
仿佛从未出现过。
站台顶棚外,持续了一整夜的雪,不知何时,悄然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