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青檀并不接话,只捋着自己好几日没顾得上打理的胡子,笑呵呵地看着这俩孩子斗嘴打趣的模样。
着实是久违了。
彼时觉得令人头疼的吵闹,如今再看却当真是弥足珍贵。只是……又能再看多久呢?笑容浅淡了几分,霭霭暮色中显得有些苍白,嘴角方落又弯起,他乐呵呵地将面前的酒盏推了过去,随口打趣道,“我若当真不给她留着,届时还不得累着你小子半夜去给她打猎补她一顿野味配好酒的?”
“半夜去给她打猎?美得她!”许承锦倒了酒,顺势就挨着酆青檀身边坐了,搭着对方肩膀苦口婆心地打趣着,“之前倒是没觉得您这般实诚……有些话我是哄着她说罢了,说到底,今夜这顿野味是不是为了您哇!老师,您这几日辛苦啦……来,学生敬您!”说罢,趁着老爷子还没反应过来,一仰头,喝了个精光,喝完顺势比了比空酒杯,示意对方。
酆青檀无奈摇了摇头,他平素虽算不上不喜饮酒,却也没什么念想,就算是喝酒也大多是一口一口的,是以鲜少会喝醉。只今日身边多了个难缠的家伙,一个劲地催着,没一会儿就三四杯下肚了。反观对面的元戈似是落了单,一个人支着下颌,慢条斯理地吃着野味,间或抿上一两口酒,安安静静,怡然自得。
酆青檀拧眉,如果说许承锦最初那几句阴阳怪气的抱怨是因为元戈的鲁莽行事在闹情绪,那么到了这会儿就有些过于反常了——往日他们也曾置气,大多撑不满一炷香的时间这小子就得丢盔卸甲地哄人去。酆青檀心里直犯嘀咕,可一口菜没吃上的当口好几杯酒先下了肚,本就一般的酒量此刻便有些上头了,那些朦胧的思绪便像是被薄雾笼罩,愈发地不真切了,甚至因着这几分心不在焉,竟是不知不觉地又被劝着喝了几杯。
初春料峭的夜晚,难得的生出许多暖意来。
他连连摆手表示喝不下了,“不喝了,不喝了,你小子又打什么坏主意?”
“瞧您说的,学生敬您几杯酒,怎么就是打坏主意了呢?学生当真是觉得您这些时日辛苦,如今好不容易猎了些野味,可不得好好孝敬孝敬您嘛……”许承锦说到这里自己也演不下去了,“嘿嘿”一笑,痞里痞气的,“到底是瞒不过您……老师,您毒技精湛医术高明,这天下间您若排第二,也就对面这不要脸的敢称一个第一,您说是吧?”
对面那个“不要脸”的,掀了掀眼皮子,连个表情都懒得给。
酆青檀没忍住,斜斜瞥了眼“哥俩好”似同他勾肩搭背的少年郎,没好气地轻斥道,“不好意思的话,就别说了。”
“嘿嘿,没、没……完全没有不好意思,您是老师,我是学生,老师教学生,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嘛!”许承锦又给酆青檀倒了酒,整个人愈发凑近了对方耳畔,压着声音轻声说道,“九转断肠散,您知道的吧?”
“不要脸”的瞬间抬眼看来,饶是酆青檀亦是一怔之下只觉得酒都醒了几分,浑浊的瞳孔紧紧盯着许承锦盯了半晌,才明显松了一口气,“知道,怎么了?”
许承锦压了压嘴角,喝了一口酒,才道,“就……宋闻渊那小子,被人使阴招下了毒。”
他说得轻巧,甚至有些满不在乎的样子,似乎好像真的只是闲暇说起的旁人的故事一般——这小子素来如此,从来没人知道这张风流恣意的皮囊下到底藏了多少沉重而真实的情绪。因着酒意泛红的脸颊褪了几分颜色,酆青檀看向元戈,问得直截了当,“如今还缺哪几味药材?”九转断肠散虽是奇毒,但对小戈儿来说确定药方不是难事。
“九叶还魂草,九阳圣果,还有……”元戈抿了抿嘴,缓缓靠向椅背,轻声说道,“断生花。”
老爷子亦是一愣,呢喃般轻声念着,“又是断生花……”长长的叹息,缓缓落下。
那天,元戈兴冲冲来寻他,说是找到了治疗元岐最至关重要的断生花了,那是她这辈子最重要的执念,还有元岐那孩子,当真是遭了天妒般……苦了二十年,眼看着终于能熬出头了,他自然是替这俩孩子高兴。那几日元戈几乎天天蹲守在悬崖之上,只怕被人捷足先登了去,几乎是只差拿个被褥睡那了。
断生花生在悬崖,小丫头身手极好,酆青檀自是放心的。
谁知……
那是个和以往没什么区别的一天,日色甚好,酆青檀起了个大早,想着将前几日摘的草药好好晾晒着,他算算时日,断生花花开也就是这两日的事情了,接下来小戈儿需要许多药材,悬崖上的事情他帮不上忙,剩下的自然要帮她提前准备好。谁知,到了正午时分,本应回来用膳的孩子没回来,他摇头让人去请,却被告知悬崖之上并没有人……
第二日,他们在山脚下找到了面目全非的她。
消息传到他这,他来不及震惊,第一反应是赶紧让小厮去元岐那守着,千万不能让这个消息传过去。只是两条腿到底跑不过插着翅膀的……
元岐也没了。
知玄山的天,至此算是塌了一半。
一朵断生花,折了知玄山两个天之骄子,他没了最疼爱的弟子,时隔十四年,他再一次成了孤家寡人——那年的承诺,一语成谶。
只是连累了这两个无辜的孩子,早知如此,原就不该贪恋这些个烟火日常。
酆青檀紧了紧手中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他闭了闭眼,声音又轻又缓,仿若梦中低喃,“你、那件事之后,我发了狠,恨不得毁掉这全天下所有的断生花……首当其冲便是你蹲守的那一株。我没武功,便找了武功好的伙计,带着我下去,亲自将那株断生花剜了去!”言语至此,咬牙切齿,他将手中酒杯重重往边上一搁,“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