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炎炎之下,崔明焕的指尖深深掐进窗棂。
他感受不到丝毫的暖意,只有深深的凉意。
他望着校场上浑身泥浆的苏辰安,正握着个黄口小儿的手,将石灰与矿渣的配比一字不落地高声宣讲。
最绝的是泄洪孔设计。
苏辰安用糯米浆调了红黏土,在模板上塑出螺旋纹路:
\"水流经此会产生涡旋,消解七成冲击力。\"
他笑着看向目瞪口呆的匠人们,\"就像用筷子搅动热汤。\"
那孩童褴褛的衣衫上还沾着草屑,却已能用树枝在泥地上画出标准的六边形竹筋网格。
\"疯了...真是疯了...\"
崔明焕的牙齿咯咯作响,雨水顺着他的幞头滴在《崔氏秘藏》上——这本记载着家族百年治水心得的手札,此刻正摊开在\"石灰煅烧法\"那一页。
墨迹间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那是三十年前处决偷学技艺的匠人时溅上的。
校场中央,苏辰安突然举起只陶罐。
当他将糯米浆倒入灰粉的刹那,五姓七望出身的官吏们集体倒吸凉气——那正是《考工记》失传的\"金汤固\"配方!
清河崔氏祖坟的镇墓兽,就是用此法浇筑的。
\"诸君且看。\"
苏辰安掰开块凝固的水泥,断面在雨中闪着石英般的光泽,\"若掺入铁矿渣,硬度还可再增三成。\"
他随手将碎块抛给围观的老农,仿佛那只是块蒸饼。
\"暴殄天物!\"
卢氏派来的幕僚突然尖叫。
他祖上靠垄断青瓷釉料配方起家,至今窑工出入都要搜身。
此刻却见个蓬头稚子,正用这价比黄金的秘方在泥坑里盖\"小房子\"!
一旁的王通判他死死盯着个跛脚匠人——那人竟在用苏辰安教的\"标线法\"校准模板!
这手法本该是太原王氏\"悬绳定基\"的不传之秘,当年有个学徒偷学,被沉塘前惨叫了三昼夜。
\"千年世家...\"王通判突然想起父亲临终的话,\"靠的不是田亩金银,而是那些写在人皮上的方子。\"
他家族最珍贵的《营造法式》,扉页就裱着前朝工部侍郎的背皮——那人曾试图将冶铁术刊印成书。
校场东角,赵郡金氏的子弟正疯狂记录。
笔锋划破宣纸的声响里,夹杂着世家子们崩溃的喃喃:\"《齐民要术》里三十卷都没说清的...他怎么敢...\"
他们不知道,此刻崔氏祠堂正在举行紧急祭祀。
崔老太爷颤抖的手将族谱翻到\"技艺传承\"篇,那上面用朱笔圈着历代偷艺者的死状:
有被沸铜灌耳的,有被铁刷刮皮的。最后一行却空着——今日之后,这页怕是写不下了。
\"祖宗之法...\"崔明焕突然撕碎了手中书页。碎屑飘向校场,正落在个瞎眼婆婆的竹筐里。
老人用这纸片垫着刚领的粳米,而她孙子正在背诵苏辰安编的《筑坝口诀》。
稚嫩的童声刺破雨幕:
\"三份石灰两份渣,糯米浆里开金花...\"
崔明焕踉跄后退,撞翻了供奉在祠堂六百年的青铜冰鉴。
冰水里浮沉着崔氏先祖的画像——那位因改进犁铧受封县侯的祖宗,正用斑驳的漆目\"望\"着子孙。
当年他活埋了所有参与研制的匠人,才保住这\"崔犁\"独步天下。
这个苏辰安是疯了吗?他是真的不要命了。
他以为皇上就能保得住他。
在他把其他世家安身立命的本事,公然脱口而出的时候。
他难道就没有想过,后果会是如何。
校场上,苏辰安正带人用水泥修补倒塌的义学围墙。
几个总角小儿嬉笑着将手印按在未干的墙面上,宛如给新时代按下印章。
而在他们身后,世家官吏们的脸色比身上的官服还要青紫。
\"完了...\"王通判突然想起《吕氏春秋》的记载——
吕不韦将《吕览》悬于咸阳市门,能增损一字者赏千金。那时六国贵族也是这样如丧考妣。
他望着忙碌的苏辰安,突然明白为何陛下要选这个寒门子弟来南陵。
这哪里是在修堤?分明是在掘世家的根!
祠堂方向突然传来一声闷响。
崔老太爷昏厥时撞倒了香案,那尊用\"金汤固\"秘法浇筑的祖先塑像,正在雨水中慢慢崩解成泥。
他们引以为傲的 资源捆绑:青瓷釉料、农具改良等技术与特定矿产、田产绑定,形成闭环
人身依附工匠家族世代为奴,如卢氏窑工出入搜身,确保技术不外泄
通过技术垄断抬高相关商品价格,如崔犁价格是普通犁的二十倍。
要知道他们为了保住自家的基业通过朝中势力将技术垄断写入律法,如《匠籍律》禁止工匠自主流动。
将技术传承与祖先崇拜结合,如崔氏祠堂供奉改进犁铧的祖先画像。
私设刑堂处置违规者,如王通判回忆中被沉塘的学徒。
可这一切的一切,全都完了。
可以说,之前世家被朝廷打压之下,都没有这么绝望过。
暮色如血,浸染着崔氏祠堂的飞檐斗拱。
崔明焕手中的青铜烛台剧烈颤抖,烛泪滴落在先祖牌位上,宛如血泪。
堂中,五姓七望的家主们围坐一圈,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压抑。
“那个苏辰安,简直是疯了!”
卢氏家主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案上的青瓷茶盏叮当作响,
“竟然将我们世代秘传的技艺,毫无保留地公之于众!”
崔明焕咬牙切齿道:“他这是在断我们的根基!青瓷釉料、农具改良之法,哪一项不是我们花费无数心血、历经数代人才摸索出来的?
这些技术与特定矿产、田产绑定,形成闭环,才造就了我们世家的财富与地位。如今,全都被他毁了!”
“《匠籍律》又如何?”
赵郡李氏家主满脸阴鸷,“那是我们动用朝中关系,才得以将技术垄断写入律法,禁止工匠自主流动。
可现在,苏辰安振臂一呼,那些贱民便以为能挣脱枷锁了!”
王通判想起家族私设的刑堂,那些因偷学技艺而被沉塘的学徒,他们临死前的惨叫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我们私设刑堂,对违规者严惩不贷,为的就是守住这些秘密。
可如今,满城百姓都知晓了我们的辛密,杀了苏辰安又能如何?难道要将这一城百姓都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