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磬声如裂帛,洞开万载玄关。
重华宫深处,时间如粘稠的琥珀。
金灵闭目参悟的莲座之上,一盏鲛脂青铜灯燃烧了千年,其火焰却只如豆大,每次火苗的跳跃都缓慢得令人窒息,仿佛凝固在永恒的瞬间。
殿壁镌刻的周天星图,亿万星辰的轨迹以肉眼不可察的细微速度挪移,弹指间已是沧海桑田,星辰生灭。
而外殿云霄静候之处,一千二百载春秋不过寻常流转。
直至宫门开启的刹那,那被极致拉伸、几乎凝滞的千万载时光骤然坍缩,与外界光阴轰然接轨,发出唯有大道感知方能捕捉的、无形的嗡鸣。
霎时殿内凝固千载的灵气骤然流动,亿万微尘折射出七彩光晕。
殿顶盘踞的虬龙云纹瞬间活了过来,龙睛亮起混沌初开般的星芒。
玉阶下,十二盏熄灭的青铜莲灯“嗡”地自燃,青焰凝成道莲虚影旋转升腾。
最玄妙的是空间——梁柱间漂浮的微光尘埃,竟在门开的刹那凝滞半息,随后如退潮般向着殿外翻涌,仿佛整座宫殿刚从凝固的岁月琥珀中挣脱。
一道素影立在光尘涡流中心,衣袂拂过处,连虚空都烙下淡淡莲纹。
最后异象消散时,金灵睁开了眼。
睫毛掀起,掀开了万古的尘埃。
瞳孔深处,宇宙生灭的残影正在淡去——她看见无极混沌如沸粥翻腾,一点灵光炸开,清浊二气如巨斧劈开天地;
五行星云旋转坍缩,凝聚成燃烧的恒星与死寂的星骸;
生命在熔岩与冰洋的夹缝里萌芽,又在一场场天火流星中化为劫灰……
亿万年的演化,在其观想的“一瞬”里快进、停滞、循环往复。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成了混沌中流淌的粘稠琥珀。
玉阶之下,一道身影不知已静立了多久。
素纱羽衣无风自动,流云般的广袖垂落,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皓腕。
云霄娘娘微微垂首,墨玉似的长发只以一根青玉簪松松绾住,几缕碎发拂过光洁的额角,更衬得侧脸轮廓清绝如月下寒玉。
其气息渊深似海,明明站在那里,却融入了大殿的每一缕光线、每一粒微尘,周身萦绕着历经封神大劫亦不曾磨灭的温润与高华。
云霄莲步轻移,恭谨地趋前一步,深深稽首,素色道袍在冰冷的云纹地砖上铺开一片宁静的涟漪。
其清越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恭迎掌教出关。”
“师妹。”
金灵的目光终于从虚无的深处收回,缓缓垂落,如同两道实质的清辉,准确地停驻在云霄身上。
那双眸子,历经万载玄冰般的封冻,曾映照过星河生灭、大道轮转,此刻,那亘古不变的冰层深处,终于悄然裂开一丝缝隙,透出了一点属于“人间”的、极其微渺的温度。
那温度并非炽热,却足以融化万载寒霜,让云霄感到一丝暖意。
“不知我闭关,已过得多久了?”
金灵声音平静无波,如同古井深潭,听不出丝毫情绪的起伏。
云霄保持着稽首的姿态,声音愈发恭谨:“回掌教,已过一千二百载春秋。”
“嗒。”
一声极轻微、却无比清晰的叩击声响起。
“果然是一千二百载。”
金灵低声重复,语调并非询问,而是确认。
这漫长的岁月,对她这般功参造化、触及天地本源的存在而言,早已不是需要他人告知。
只是那“混元无极”的玄奥之境,其浩瀚深邃,远超想象。
参悟的过程,如同坠入无边星海,意识在无垠的混沌与秩序间浮沉,被最本源的法则洪流冲刷、重塑。
时空的概念在其中被无限拉伸又极致压缩,颠倒迷离。
万载光阴,于那玄境之中,或许只是一瞬的顿悟,又或许是一场无始无终的漫长跋涉。
有时,金灵如坐星河之畔,看无极生太极不过弹指一挥,亿万载光阴在指尖如流沙飞逝;
有时,又深深沉溺于一道大衍之数的推演中,连一粒微尘如何碰撞、一道光如何折射都纤毫毕现,刹那被无限拉长,仿佛凝固成永恒。
金灵无数次触摸那“无中生有”的玄妙,目睹“一”如何裂变生形,阴阳如何割裂鸿蒙,五行如何衍化万物,宇宙如何在寂灭与重生间轮回。
最终,金灵试图“忘”——忘掉时间,忘掉空间,忘掉“我”之存在,让心神彻底融入那混沌未分的“空”与“无”。
于是,岁月成了被搅浑的水,过去、现在、未来模糊了界限。
千年?万年?亦或仅仅是黄粱一梦?
直到此刻,云霄的声音如同定海神针,将这迷蒙的水面骤然定住。
“原来是一千两百载。”
金灵再次确认,声音清晰了许多。
随着这声确认,脑海中那翻腾不息的开天辟地、星河生灭的宏大幻象,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推远、淡化,最终隐入一片迷蒙的雾霭之后。
眼前的一切骤然变得无比“实”且“近”:
青铜灯盏冰冷的棱角,殿柱上盘绕的虬龙云纹每道刻痕的深浅,甚至玉阶下云霄羽衣拂过地砖时细微的摩擦声……
所有的细节都无比清晰、无比“实在”地涌入感知。
金灵终于从混元无极的汪洋深处,浮回了现实的岸边。
此次闭关,外界不过一千两百载,重华宫内时间却是亿万年,
此次出关,非是功行圆满,亦非大道尽览。
只因在那心神沉入最深沉的“空无”之际,一点极其微弱、却无比坚韧的“尘缘”之线。
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在其浩瀚沉寂的心湖深处,荡开了一丝微不可察、却真实不虚的涟漪。
那一点来自凡尘的牵引,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