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汇管理局这会儿刚刚成立,办公地址还在西城区西交民巷17号,是与龙国银行合署办公的。
早期企业想要购买进口设备,需要先向外汇管理总局申请外汇额度,再由国家计委纳入全国外汇收支计划,经国务院批准后执行,等到他们同意了,企业才可以用这部分额度进行自由采买。
国家计划委,在外汇管理上,负责汇总全国外汇收支计划,平衡社会总需求与总供给,协调外汇储备、外资利用、国际收支等关键指标。
b超机属于先进科技设备,根据《技术进出口管理条例》,技术进口需经科技司技术审查后,再由商务部办理进口许可,取得《技术进口许可证》。
现在李向南想要申请外汇额度,自然离不开找计划委科技司,申请进口设备的授权证明,由他们开具一份必要性证明,取得《技术进口许可证》,外汇管理局核验许可证后,按额度放行外汇,防止技术非法流入。
这就相当于计划委给李向南开具的一份介绍信,有了这东西,他就可以向外汇管理局申请额度,经过层层审批之后,拿到相应的资格。
可沈玉京是什么人,别说王德发宋子墨有充分的认识了,就算是李向南,尽可能的不把坏人的标签安在沈玉京身上,也不想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他,此刻也有些发愁。
这家伙,是个非常不好打交道的人!
月坛南街,计划委大院外。
王德发和宋子墨面前的烟头已经抽了一地了。
“要不,再想想其他办法?”王德发瞧李向南的脸上没有多余表情,猜测他心里恐怕跟自己一样不太好受。
“南哥,要不,我去找找我爸?”宋子墨丢了烟头,站起来道。
“你俩也不用先这么担心,我先去看看情况再说!”李向南眯了眯眼睛,“虽然先做最坏的打算没坏处!”
王德发宋子墨对视了一眼,默默的点了点头。
“那我们跟你一起进去!”
李向南摇摇头,伸手把他两给拦住,“先不用!”
宋子墨顿住脚,扭头看了一眼德发,叹气道:“好吧!那你自己小心一点儿,我和胖哥就在这里等你!”
“嗯!”李向南点点头,把车里的公文包拽出来,捋了捋头发,迈步上了计划委的三层台阶。
“大爷,请问科技司在几楼……”
“那有牌子!”
进了楼,李向南调出烟给传达室的大爷散了一根,话刚问出口,老大爷就伸手一指大门口的牌子。
他扭过头一看,就见上面用正楷的大字写着科技司在三楼306室,还画了个箭头指向楼梯。
再正过头一瞧,老大爷的烟已经点上了,但头却始终没抬,便谢道:“多谢大爷!”
“客气了!最近找科技司的人很多!跟着人群走就行了!”
听到这话,李向南皱了皱眉。
看来改革开放之后,还是有很多人像他一样,从这里头嗅到了与国际接轨的商机。
他不是唯一来找科技司取得技术进口许可证的人。
站在大厅里,他没有急着上楼,而是笑呵呵的跟传达室的大爷一样,点燃了一根烟瞅着周围的景象。
1980年一月的燕京,呵气成霜。
李向南去外汇管理局的还算早的,就是怕当中再出什么变故。
可再转道来到这月坛南街38号大院时,已经快九点了。
好几辆从四处开来的公交车,呼啦啦在大院前停下。
于是灰砖楼前,黑压压的人群像冻土下萌动的草芽,顶着寒风往楼里拱。
梧桐枝桠裹着残雪,在铅灰色天幕下簌簌发抖,却挡不住人们攥着技术引进申请表,成了改革开放初期最执着的“破冰者”。
兴许是听到了吵闹声,传达室的大爷呼啦扒拉开了铁栅栏门,蓝布棉帽檐上结着白霜,喊道:“都别挤!排好队!”
他瞧见李向南还站在楼下,就着一根烟的交情,赶紧提醒道:“你赶紧上楼,三楼!”
“哎!”李向南答应一声,快步朝楼上走去。
可大厅里寒风裹着人潮,哪里拦得住?
穿中山装的国企技术员棉袄领子竖着,挎着鼓囊囊的帆布包往前拱;戴棉手套的老会计光顾着护住怀里的算盘,解放鞋被踩掉也浑然不觉;后生仔的军绿挎包带子“啪”地崩断,散落一地铁皮盒装的霓虹机床图纸——那是给厂里画的“救命符”,此刻正被寒风卷着满地乱窜。
拥挤的人群中,李向南像尾灵活的青鱼。
他脱掉棉手套塞进挎包,任凭寒风削着脸颊,双手撑住前面大哥的棉袄后襟,脚跟抵住身后大爷的千层底,硬是在人堆里拱出半尺呼吸的空间。
三楼竟然还上了铁栅栏门,上了楼的李向南一愣。
“师傅!接住!”他忽然矮身钻到侧门边,接住老会计掉落的一沓《可行性报告》,麻利地用牛皮纸绳重新捆好。
老会计哆嗦着要道谢,他早已转身扯开嗓门:“邮电局同志!您挎包带子要断,往左挪半步卡住门框!”
“要亲命了!”李向南喊完,瞧见这么多人把整个楼梯道都占据了,人都傻了。
再往上挤,站到三楼楼梯口,瞧了一眼走廊,更是炸裂,这里早已人满为患,把走廊都给挤满了。
楼梯转角飘来“大前门”的烟味儿,混着煤球炉的呛人气息。
穿藏青制服的干部们夹着红头文件下楼,被人群裹挟着又退回四楼走廊。
某间办公室门缝漏出争执:“战车国化工设备的参数?先让一机部做技术评估!”
话音未落,穿回力鞋的工程师从门里挤出来,怀里的图纸哗啦啦雪片般飞落。
李向南正巧蹲在楼梯拐角,他迅速脱下棉袄铺在地上,任由图纸雪花般飘落其上。
待工程师慌忙来捡时,他已将图纸摞齐,用冻得通红的手指按编号重新排序:“老师傅,沈司长在不在呢?”
“只有个许司长在!”工程师摇摇头跟他道了声谢。
三楼会议室窗棂结着冰花,铁皮炉子烧得通红,将《技术引进风险评估报告》的纸角烤得卷边。
科技司的沈玉京司长摘下玳瑁框眼镜,镜片蒙着层薄雾。
他面前堆着跨国公司的报价单,美元符号在台灯下泛着冷光,而墙角的搪瓷茶缸里,胖大海与茉莉花早已凉透,结着层油花。
门外,等待的人群或站或坐,有的低头用铅笔在《可行性报告》上勾画,手指冻得通红;有的焦急地翻着新型电话机说明书,呵气暖手。
李向南却挺直腰杆站在窗边,任寒风灌进脖颈也不肯蜷缩。
他紧紧拽着自己的包,想着见到沈玉京时要说的话。
可这一等,一整天都过去了。
暮色染透西边天际时,大院广播终于吐出沙哑的通告:“今日受理截止!”
穿藏青中山装的厂长攥着《暂不受理通知书》,纸角戳进掌心纹路;戴雷锋帽的个体户举着自筹外汇证明,帽檐积着雪,活像顶了个白面馒头。
李向南从楼里出来,棉袄袖口还沾着帮人捡文件蹭的灰,眼里却烧着两簇火苗。
大院铁门“咣当”合拢的刹那,没拿到批文的人们仍簇拥在传达室窗口,像寒风中瑟缩的麻雀。
李向南却逆着人流往外走,棉鞋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声。他知自己不过是时代浪潮中的一滴水,但这一滴水,偏要折射出整个太阳的光辉。
“小李,怎么样了?”王德发窜过来时,怀里还抱着李向南中午没啃完的包子,将其递了过去。
“明天再来!”李向南抛下一句话,接过包子钻进了车里。
第三天的下午。
“念薇医院的进来!”
一声熟悉的声音从306室传来,坐在地上的王德发和宋子墨赶紧把李向南给扶了起来。
“叫我们了!赶紧进去!”
李向南拍了拍屁股上的灰,点点头,迈步走进306,把手里的资料从桌上推过去,轻声笑道:“沈司长,好久不见哪!”
埋着头正在写材料的沈玉京一惊,抬起头时,眸光里有深深的惊讶,他猝然抓起侧面放着的文件,视线在上头扫了又扫,惊讶道:“是你要进口b超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