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王打开锦囊,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桌上。
一块惨白的骨头落了下来,发出闷响。
哲仁盯着这块骨头,眸光不断震颤。难怪国师一定要留下巴彦的头颅,她真实的目的竟然隐藏得如此之深。
她要的不是草原,而是东南西北所有疆域的长治久安。她谋算的不是一城一地,而是整个天下。
一阵风吹入宫门,带着初夏的微微热气,却令所有人感到彻骨寒冷。
蛮王抓住这块骨头,指节咯咯作响。他在恐惧,与虎谋皮的结果可能会让他成为大周国师刀下的一缕亡魂,然而他依旧想赌,因为放在赌桌上的筹码是永生,是无人能够抵挡的诱惑。
王庭是他的地盘,没道理他控制不住一个女人。
这样想着,蛮王将巴彦的骨头放入袖袋,并深深看了大周国师一眼。
炼制面具的材料被拿走,大周国师却并不着恼,可见她目前的确是诚心合作。
蛮王心弦略松,又看向哲仁,吩咐道,“举办会盟的差事就交给你了。怎样从诸位贵客那里得到骨头,你回去之后好好筹谋一番。”
哲仁心中极度惊骇,面色却依旧沉稳。
他正斟酌着如何回话,跪在地上的安格乐玛已经嘶哑地低吼起来,“大王,您非要哲仁部落死的一个不剩是吗?”
“我知道您想做什么!五胡四夷的王公贵族尽皆死在宫宴上,哥哥便会成为谋逆之徒,被您推出来顶罪!我们哲仁部落也将因此覆灭!您好狠的心!”
蛮王默不作声。他有把握在这种极度混乱的局面下保全整个蛮族,不让战火波及草原。
没错,死的都是王公贵族,干系甚大。然而这些人死了,他们空出来的王位总要有人继承。新的权力争夺必然会在他们国内展开,有野心的人只会急着往回跑,抢着去坐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与蛮族在草原死磕带不来任何利益。
把哲仁部落推出去,这几十万人的鲜血足够浇灭五胡四夷的怒火。
其中算计大家心知肚明,说出来便不美了。
蛮王瞥了哲仁一眼,语气慈悲,“我可以让安格乐玛和七王子活下去,这是特赦。”
哲仁苦笑一声,缓缓半跪。
安格乐玛捂住儿子的耳朵,发出凄惨至极的哭嚎。面对强权的压迫,人命脆弱得好似一个泡沫。
却在这时,方众妙幽幽开口,“蛮王,哲仁是我要保全的人。”
蛮王眸色微凝,问道,“国师,我是蛮族的王,我要保全整个族群,所以只能做出这样的牺牲。”
方众妙缓缓说道,“你需要一个替罪羊,而这个人选我已经找好了。”
蛮王直勾勾地看向她。
方众妙玩味地说道,“会盟当日,让朝鲁率领他的军队冲入王庭如何?大巫为了控制他,应该给他下了毒药吧?他只是你们继续掌控草原的傀儡而已。这个傀儡有着滔天气运,还有上苍庇佑和天命加身,他随时都会失控。让他顶罪,让他承受五胡四夷的怒火,让他去直面残酷的战争。当他的气运被削弱到一定程度,蛮王,你就能拿回你的王座。”
朝鲁是蛮王的心腹大患,这一点毋庸置疑。世上有方众妙和大巫这样的人,所以蛮王对命运深信不疑。那个“天下共主”的预言让他寝食难安,怒火中烧。
眼珠微微一转,蛮王果决地说道,“好,就这么定下了。我会让大巫引导朝鲁来王庭。他想造反,我就推他一把。”
方众妙瞥了哲仁一眼。半跪不跪的哲仁立刻站直了身体。
蛮王心情舒畅,只是冷笑一声,对此并无斥责。他走向宫门,意味不明地说道,“哲仁,你已经有了新主子是吗?你可曾想过,你这个主子得道飞升之后,失去庇佑的你该当如何?”
哲仁低了低头,平静地说道:“主子会为我做出安排。”
蛮王摇摇头,骂了一句蠢货便大步去了。
哲仁苦笑着看向方众妙,试探道,“国师,您说我是不是很愚蠢?我是异族,却向您效忠。”
方众妙没有回答,而是垂眸审视跪在脚边的安格乐玛。
安格乐玛满眼崇拜地看着她,感激不尽地说道:“国师,您就暂时住在我这里,这些天,我给您当婢女。端茶递水,捶腿捶背,我都做得。”
方众妙摇摇头,问道,“早上那碗有毒的饺子是你安排的?”
安格乐玛僵在原地。
方众妙抛出一粒药丸,说道,“你自裁吧。”
安格乐玛愣愣地看着这颗在地上滚动的药丸。
哲仁眸光闪了闪,然后慢慢撇开头去。他没有求情,更无劝阻。
安格乐玛抬起头看兄长,然后低下头凝视怀中的儿子,脑子里浮现族人们或慈爱或微笑的脸庞。此时此刻,这些人的性命全都系在她身上。
国师能保全所有人,自然也能反手灭之。
安格乐玛做出了一次错误的选择,她不能再错第二次。哭着把儿子轻轻放在地上,她抓起那颗药丸塞进嘴里。
哲仁转回头看她,表情讶异。妹妹成长的速度超出了他的预期。
下一瞬,安格乐玛喷出一口鲜血,捂着肚子在地上翻滚。她痛苦至极,却因为儿子正在沉睡,不敢发出声音。
她静静挣扎,身体扭曲痉挛。
哲仁没有波澜的眼眸这才渐渐有了恐惧。他以为国师只是吓唬妹妹。他以为死到临头的时候,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国师会给出解药。
然而并没有。妹妹正在经历最为残酷的死亡。她七窍流血,皮肤青紫,已是中毒至深。
国师没有留下任何余地。她是真的要杀安格乐玛。
这个明悟让哲仁痛苦。他闭上微微发红的眼睛,不忍再看。
方众妙侧过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哲仁青筋毕露的双拳,目光长久地凝注在他拳头下压着的刀柄。
想要反抗其实很容易,抽出这把长刀就可以。
安格乐玛痉挛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死去。哲仁始终安静站立。当耳边再没有布料摩擦的声音,他才睁开双眼,声音沙哑地说道:“国师,请允许我带走安格乐玛的尸体。”
方众妙摆摆手,“你随意。”
哲仁强忍悲痛把妹妹抱在怀里,吩咐道,“你来抱七王子。”
早已苏醒却没敢发出声音的婢女这才爬起来,哆哆嗦嗦地抱起七王子。
二人走出宫门,迎着阳光,影子却拖长在黑暗里。
哲仁回头问道,“国师,所有人都在赌,而您会一直坐庄下去,对吗?”
唯有如此,他付出的代价才是足够的。他不想后悔。
方众妙摇摇头,“你错了,我才是这张赌桌上最大的赌徒。我押注的是人心,所以我很有可能一败涂地。”
哲仁眸光狠狠一颤,不敢置信地问道,“您竟然在赌人心?您应该知道人心是最经不起考验的东西吧?”
方众妙没有回答,只是淡淡摆手,“我要休息了。”
哲仁脚步虚浮,心生恐惧。他不知道国师在赌桌上想要赢得什么,但国师的赌注却是一钱不值的东西。
人心最是易变。纵使他对国师的爱慕此生不改,在妹妹死去的刹那,他依旧产生了一丝悔意。
国师,你不该如此不智!
走着走着,哲仁感觉到怀里的妹妹动了动。他连忙低头,对上了一双茫然的眼睛。
安格乐玛小声问道,“哥哥,我不是死了吗?”
哲仁呆愣了许久才放下妹妹,面朝景盛宫虔诚磕头。
方众妙盘膝而坐,呢喃低语:“我会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