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方众妙的心声,平瑞宝的额头冒出许多冷汗。
的确,这个卦象堪称匪夷所思!在冬季,北方是禁地。北方有呼啸的寒风,有万年不化的冻土,有凶残好斗的罗刹人,有饥饿的狼群和猛虎,唯独没有生机。那里是绝对的生命禁区。
满地都是跪拜的人群,他们深深弯下腰,高高昂起头,用渴盼的目光看着自己。平瑞宝越发慌乱,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只能打开牛骨碗,愣愣地看着三枚铜钱。
大家纷纷屏住呼吸,等待她给出上天的指引。
平瑞宝看了许久许久,面色越来越沉凝。仿佛是对这个卦象感到不可思议,她合上牛骨碗又开始摇晃,然后查看卦象。
面色依旧凝重,她又摇了第三次,看见还是之前那个卦象,手指不由颤抖起来。
她一颤,牛骨碗也跟着颤,里面的铜钱叮叮作响。
大家仿佛预感到什么,顿时发出骚乱。
“神女,怎么了?您占卜的结果如何?”
“我们要去哪里找到粮食和生机?”
“神女,你说话呀!”
平瑞宝声音沙哑地说道:“你们稍等,我换一个法器再来占卜。”她匆匆走回帐篷,打开一口红木箱子,在里面翻找着什么。
箱子就放在方众妙的脚边。
跪在外面的众人纷纷伸长脖子窥探帐篷里的情形,表情十分焦急。
方众妙低头看着平瑞宝,长长的发丝滑落,遮住她半张脸,也遮住了她的口型。她低不可闻地告知了占卜结果,喃喃道:“得出此卦,他们定然不信。严寒的冬季让他们往北方迁移,他们会认为你是在害他们的命。”
平瑞宝假装翻找东西,小声问道:“那怎么办?”
方众妙平静反问,“知道我为何选在今天让你发布神谕吗?”
平瑞宝低声询问,“为什么?”
方众妙轻轻笑了,“因为占卜的结果若是难以取信于人,今日之内,老天爷还能帮你一次。”
老天爷会帮我?平瑞宝不由自主地抬起头,露出万分愕然的一张脸。
二人继续交谈,声音低不可闻。
又翻找了小片刻,平瑞宝终于拿着一个龟壳从帐篷里走出来。她把铜钱放入龟壳摇晃,郑重说道:“我用玄龟壳占卜最后一次,此乃顶级法器,占卜结果必然不会出错。事先说好,我只能帮到虔诚信仰我的人。”
这话仿佛暗含深意,令大家更加焦躁不安。
叮铃铃,叮铃铃,三枚铜钱落在枯黄草地上,平瑞宝仔细看了看,说道:“此乃复卦,预示着绝境中的新生。由此可见我们的希望在北方,想要活着,我们必须迁往北方。”
什么?神女是不是疯了?冬季的时候,哪个部落会往北方迁移?那不是自寻死路吗?
众人发出巨大的喧哗,几位族老瞪大眼睛愕然地看着平瑞宝。
朝鲁想要与族人们一样展现出自己的惊愕,却只是绷紧了英俊的脸庞。
平瑞宝第一个看向他,问道,“首领,你相信我吗?”
这话听在朝鲁耳里则自动转换为——朝鲁,你相信大周国师吗?
朝鲁缓缓摇头,面庞漆黑阴沉。然而他动荡的心却揭示着自己的谎言。如果不信,他不会转过头,遥遥看向北方。如果不信,他不会在脑海中计算从南方牧场迁移到北方冻土需要多少粮食和补给。
他甚至想到了如何动员族人,如何安置不愿同去的人。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亦或者中了大周国师的毒。
平瑞宝回过头,看向盘坐在帐篷门口的图门,问道,“哈鲁,你相信我吗?”
图门坚定点头。他不相信主人,还能相信谁?
一位勇士跳起来喊道,“哈鲁,你是不是傻?宝音让我们去北方就是叫我们去送死!”
几位族老这才回过神来,心慌意乱地说道:“神女,请您再占卜一次!这次的结果定然是错的。”
平瑞宝坚定摇头,“我说过,这是最后一次占卜,结果不会出错。”
几位族老膝行上前,还想再恳求一番,却听平瑞宝快速说道:“我还占卜到一场迫在眉睫的灾难。两个时辰之内,暴风雪将侵袭牧场,三日后的午时才走。请你们扎紧帐篷,看管好牲畜,储备三天的食物和饮水。”
听见这话,大家又是一阵兵荒马乱。怎么坏消息一个接一个,难道老天爷要灭了哈剌赤部落?
有人相信自然就有人怀疑。从别的部落并入哈剌赤部落的那些人全都露出不屑的表情。
这个神女一看就是骗子。明明说好了为大家占卜生机,她却卜出一个必死的结果。她莫非不知道自己得出的卦象有多么荒谬?
冬季的时候往北方迁移,万万年都遇不上这样的大傻子!
“散了散了,今天的占卜只是一场闹剧。”
“这就是哈剌赤部落的神女吗?真是可笑。”
“她来自于中原南地,全然不知冬季的草原有多么恐怖。”
“最恐怖的莫过于北方!”
“她卜出的卦象连三岁小孩都不会信。”
别的部落的人纷纷散去,哈剌赤部落的人缓缓站起身,茫然地看着平瑞宝。
平瑞宝盯着那些离去的人,极为冷酷地开口:“我说过,我只拯救虔诚信仰我的人。怀疑我的人还请自生自灭。”
回应她的是离去之人发出的哄笑。
平瑞宝默默看向朝鲁。
朝鲁沉声下令,“立刻用绳子和铁钉固定帐篷,把所有牛羊都关进围栏。去打水,能打多少打多少,每人用水囊装三天的量,放进自己的帐篷。去吧,动作要快!”
哈剌赤部落的人纷纷行动起来。散落在各处的牛羊被他们关入围栏,成群结队的妇女去河边打水,男人们热火朝天地加固着帐篷。
别的部落冷眼旁观,时不时发出几声嗤笑。
今日是个大晴天,太阳在天上高悬,风也吹得正暖,怎么可能会有暴风雪?
并不是所有人都这般冥顽不灵。也有一部分人遵从了神女的神谕,默默把自己的财产保护起来。
忙活了一个多时辰,太阳依旧高照。
平瑞宝站在空地上,沉声下令,“所有人都回到自己的帐篷,三日之内不得走动。”
哈剌赤部落的人纷纷回到自己的帐篷,把门封死。虽然他们心中也有怀疑,但神女的威望还在,遵从神女的神谕并不会造成什么损失。
别的部落也有一些人回到自己的帐篷,余下的人依旧来回走动,在阳光下汲取温暖,抓着身上的虱子。
他们不是没听过神女宝音的事迹,他们也曾对这个人有过崇拜和敬仰。
但今日,神女宝音得出复卦,让他们往北方迁移的时候,这些崇拜和敬仰就都烟消云散。现在的神女宝音在他们心里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平瑞宝环顾这群人,叹息着摇摇头,然后也走进自己的帐篷。
一刻钟后,正午的阳光还在雪地上泛着银芒,转眼间西北天际就涌起墨色云团。第一阵狂风裹着冰碴子砸来时,牧民们正围着火堆修补皮袄。
只听 “咔嚓” 一声脆响,晾晒兽皮的木架被拦腰折断,碎木片如箭矢般飞射。有人被木片刺瞎了眼睛,发出比狂风更为凄惨的嚎叫。
不知谁大声呼喊“快进帐篷!”
然而已经晚了。碗口粗的木头杆子在风中剧烈摇晃,绷紧的牛皮绳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一头风龙猛扑过来,几顶帐篷瞬间就被掀翻。
未曾关入围栏的羊群和牛群在白茫茫的雪幕中四散奔逃,下一瞬就被突然而至的雪墙吞没。
牧民们看着近在咫尺的帐篷,却被风吹得越来越远,最后掩埋在纯白的坟墓里。
有人哭泣,有人尖叫,有人呼救。幼小的孩童被风吹上半空,重重地砸在坚硬的冻雪上。
外界发生了怎样的惨剧,躲藏在帐篷里的人轻易就能想象到。是绝望,是死亡,是对神女的不敬害了他们的性命。
神女果然是自然之灵,她颁布的神谕就是上天的指引。她说大家的生机在北方,那么前往北方就势在必行。
彼时彼刻,他们在心里怀疑神女的占卜。此时此刻,他们在帐篷里对着神女的长明灯虔诚叩首。
感谢神女又一次拯救了哈剌赤部落。从今往后,我们一定遵从您的每一道神谕!
平瑞宝躺在床榻上,双手揪着羊毛毯子,发出难耐的呻吟。外界寒风凛冽,而她却热的冒汗。滚烫的气运正源源不断地充盈着她的身体,让她的灵魂缓缓飘上半空。
方众妙,整个大周都奉你为神,承受着那么庞大的气运,你又是什么感觉呢?真想知道啊……
图门浸泡在药水里,面无表情地翻看着一本兵书,脑海中却发出微微颤抖的声音:【主人,我有些害怕。】
一缕轻笑钻入他的脑海,【图门,你已经长大了。】
图门翻过一页书,在心里说道:【主人,七岁的时候,有一次冬夜,哈剌赤部落也遇到了暴风雪。所有人都躲进帐篷,除了我。】
【我敲他们的门,他们狠狠骂我,让我去死。】
【风要把我吹走,我只能紧紧抱住围栏。】
【雪粒打在我身上,像一把把刀子割我的肉。一匹母马跑过来,将我叼回马圈。它把我塞进它的肚子下面,别的马就围拢过来帮我取暖。】
【我耳边全都是狂风呼啸的声音,像厉鬼在索命。】
【暴风雪持续了几天几夜,我饿了只能忍着,渴了就张开嘴,让狂风把锋利的冰晶吹进来。】
【我的肚子灌满风和雪,疼得死去活来。】
【从那之后,我最害怕的就是这种天气。】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已经哽咽,然而现实里的他却只是轻轻翻过一页书,水面上倒映出一双平静的眼眸,琥珀色的瞳仁里只有对曾经苦难的蔑视。
他不屑于回忆,然而这回忆若是能获取主人的怜惜和疼爱,他就会把这些残渣一般的记忆从脑海里挖出来。
他勾起薄唇,心里的声音却像孩童一般脆弱,【主人,外面风很大,我害怕。】
那边是长久的沉默。
图门等不到回应,终于放下兵书,抬起头看向半空,英俊的脸庞渐渐展露出一个痛苦的表情。
主人不喜欢听这种阴暗的回忆吗?主人是不是厌烦自己了?
图门扬起手将兵书狠狠投掷出去。一声巨响回荡在呼啸的风里。
该死!自己怎么能用那些腐烂的往昔去玷污主人的耳朵!死去的记忆就应该彻底死去!
图门狠狠抹掉脸上的水珠,身体控制不住地战栗。他无法忍受主人对自己有一丝一毫坏印象。他感觉自己快要不能呼吸。
就在此时,一道轻灵的声音钻入他的脑海:【抱歉,让你久等了。我记得我带来一个话本子,里面有很多故事。刚刚找了一下,果然在箱子里。图门,你想听故事吗?我保证会很有趣。】
图门呆愣了许久才在脑海中喑哑地回应:【主人,我想听。】
主人,如果有一天你不疼爱我了,我宁愿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