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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书吧 > 其他类型 > 天地苍茫:天之高兮 > 第84章 南国故事?两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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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直隶应华郡的郡治芝桑县是入京运河的一处枢纽,其繁华程度完全不输其他大县。县里的码头颇具规模,放眼全天下也排得上号。钱粮盐茶、石料木材、铜铁陶瓷、绫罗绸缎,载运它们的船队一眼望不到头。

一名白发苍苍的老人从船上下来,在鱼龙混杂的码头根本不起眼。可就是这么个不起眼的老人一手策划了让各州官吏胆战心惊的刺杀。

整个六月,连同京官在内的三十八位高官死于非命,要么死于床榻,要么死于进京途中,朝野上下无不震动。以都察院左御史宋鹤卿为首的数十位言官联名弹劾户部尚书徐恺之,再度掀起倒徐大势。

然而,老人并不在意这些。什么贼寇截杀,什么官场斗法,都是远在天边的事,哪比得上在茶楼小酌一杯来得重要?

这已经是他此生第四次踏上东直隶的土地了,离东都圣京,那座天下首善之城还有段距离。时间有点紧迫,不过,他愿意在这座热闹城镇多停留一会,享受最后的安逸时光。

茶楼内五六个客人聊着今年充满血腥味的官员大考,议论着有多少官员未能到京,多少高官倒台,又有哪些人走马上任,哪些人一鸣惊人。

有个锦衣公子说谏议大夫元士兰直言敢谏,一针见血地指出国之弊病所在。有个年纪稍长的的中年人说翰林学士赵丹青才德超群,那份治安九策几乎为中兴之策,写出这份奏疏的赵丹青将来绝对是能接替内阁首辅石清源的储相。

据小道消息,那位赵丹青曾在国子监沉寂十多年,还曾是石清源的门生。石老任礼部尚书,又是内阁首辅,赵丹青三十多岁便能平步青云,实在让人羡慕。

至于那位夹在老首辅徐敬衡和新首辅石清源之间的徐恺之,意见出了分歧。

一方说徐恺之为国之蛀虫,大奸似忠。另一方则说徐恺之是位能臣,虽然私德败坏,但敛财手段可谓天下第一,若没他,这两年的北方战事非得把国库耗光不可。徐恺之固然有罪,可皇帝急于卸磨杀驴的手段实在令人寒心。

不远处那个坐在靠窗位置的老人沉默无言,只是吃着碗里的花生米,就上一口乌龙茶。

门口的帘子一动,带来一阵清香。茶楼的空气几乎凝滞,只因为那个娇艳至极媚骨天成的女人。女人并不说话,直接坐在了那位耄耋老人的对面。

爷孙女?孙媳妇?因为过大的年龄差距,茶客们自然而然想到了隔代亲,谁也不好意思继续瞄着那小娘子偷看。

“好久不见。”

“其实我不想过早碰到你,可想来想去,路上还是有个伴比较好。”

“我不会让你到京城。”

“巧了,我也不奢望进京。”

老人和女人说话声压得极低,声音小到只有他们能听见。

“听听,你这个好伯乐,他们这帮年轻人刚才可是在点评你寻来的千里马呢。反观我的后人,就里外不是人咯。”

女人轻轻得意地笑:“是吗?我可以让那个男人开恩,给你后代一个美谥,令仪令闻也能继续活下去。”

“代价呢?”

“没有代价。我看那个男人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就是在等一个台阶。”

老人突然笑了。万年前叱咤风云的蛊雕,如今的大魏隐相梦行云,竟然会做免费买卖?天道不行,妖魔掌国,这世道真是越来越奇怪了。

徐应山推出备好的茶盏,为她斟满一杯温茶。茶盏出自以青翠釉色着称的常窑,托在女人纤细的手掌里,一时分不清是茶盏太大,还是女人的手更为小巧。

梦行云低头嗅了嗅茶香,是很普通的乌龙茶。

“城南的茉莉开了,可有兴趣看看?”

“一片花田,有什么好看的。莫非你是嫌弃这茶普通,不如那茉莉花茶?”

“不,我只是好奇。你一生四次踏足直隶,怎么都会先在芝桑县落脚。这里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

“发妻故乡,值得留恋。”

梦行云睁大双眼,就像听到一个无比惊人的消息。

徐应山点头颤笑:“她不可能出现在你们的密档里。想当年,芝桑只是座小城。”

“故人旧物都已不在了。” 梦行云打断了老人的遥想。

徐应山和她对视,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没有杀气,更无算计,眼底仿佛沉淀着一潭秋水。清亮,明澈,又有一抹独属于秋天的忧郁。

“史书记载你的左眼可观测气运,右眼可蛊惑心神。你现在这眼神,我看怎么像个深闺怨妇。”

梦行云自嘲苦笑。深闺怨妇?她连“怨妇”这个词都担不起。“我可不是深闺怨妇。我上一世从未出阁,连寡都没得守。大抵是我命中与情无缘。”

“这成什么话,我就不信你这姿色会一世无夫。” 徐应山刻意提高声音,引得茶楼内众多青壮客人投来目光。

“老爷子,您就别为我操心了。我要嫁的是能一统天下的盖世英雄。如果找不到,最起码是懂得行军打仗,体恤读书人的将门子弟。”

梦行云用眼神将茶楼内的年轻男人们都扫了一圈,那股久在权力场中涵养出的威严气质让男人们收起求亲心思,继续喝茶的喝茶,闲聊的闲聊。

“唉,没有啊。”

在离开芝桑县之前,徐应山凭着记忆找到了发妻金氏的坟墓。这座小坟和他一样不起眼,附近就有一处乱葬岗,埋葬的是死于宪宗朝凤麟末年大疫的病患。金氏比他们死得更早,推算一下,她在徐应山将近三十的年纪就去世了。

贡品很简单,一碗黄酒,三个馒头,比起徐家人用来祭祖的贡品寒酸太多。可对于老人而言,它们就是当年的定情之物。

那年岁末,东直隶数县饥荒,三个馒头足以买一条人命。对于一个快要在寒风中饿死的女人来说,三个馒头就是天赐的救命稻草,能让她心甘情愿付出一切。

徐应山记得,那时的他是喝着温热的黄酒,眼睁睁看着她狼吞虎咽那三个馒头,恐怕全天下都找不出比这吃相还难看的女人了。可也是这么个不顾吃相的女人,让他开始真正敬佩那位写出“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诗圣。

如果把状元郎徐顺视作徐家发迹的起点,那么徐家走上世家大族这条不归路的起点就是那一年的隆冬,永福十二年。

“蛊雕,你这一世可曾给亲友扫过墓?”

“很多都找不到了。”

徐应山再次抚摸墓碑上亲手印刻的字迹,动作之轻柔,就像在抚摸着红盖头下的温热脸庞。

“其实在凉州大战之前,我真猜不出你的身份。你这藏气功夫着实让我惊叹。”

“不敢当,只是你没活在我的时代罢了。我根本瞒不了那些认识我的。”

“蛊雕,你当真没有爱过谁?”

“想和你老婆同穴直说!”

徐应山朗声大笑,白眉白须都在跟着颤抖,浑然一副调笑小辈的老大爷模样。

“好好,不笑了。” 徐应山起身,面容严肃起来,说:“该让姚家还债了。” 老人随后吐出一气,气机绵延不绝,直上苍穹,形似从天而降的利剑。

第一笔债,是为这些年来活在“太平盛世”下的饥民灾民们讨要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好个太平盛世!

梦行云抬头仰望那飞速东去的浩然剑气,慨叹道:“好一个替天行道,你把你自己看得真重啊。”

徐应山道:“你不去阻拦?也不把我就地诛杀?”

梦行云摇头:“姚修能命中该有此劫,我不必为他挡灾。你一个将死之人,我也不必立刻动手。”

此时此刻,圣京承乾门城头上,高手云集。招入刑部的八十一位隐居修士,自愿前来的十八位武道宗师,潜伏于宫禁各处的大内高手以及止武门全体密探严阵以待!只待那大逆不道的入京剑气!

……

离开芝桑县,徐应山依然不急不慢,还与身为刽子手的梦行云谈笑风生。放下过往怨恨,抛开人妖之别。任谁都乐意和一位学识渊博的女子畅所欲言。他们走在专门出产皇木的山林之中,沿途众多古树。

徐应山道:“我没去过北境,不过想想也知道,那里的条件肯定比南国恶劣。天庭对待依附自己的人间尚且斤斤计较,随便降下一场天灾就能让大魏人心惶惶,更何况视为仇敌的妖族。”

梦行云说:“如今的北境天气极端多变,大片土地不适合耕作。你们抨击我们同类相食,呵,你们闹饥荒不也有易子相食?北境以前有个老传统,先天未开智的,未能修炼人形的妖只会被当作奴隶,奴隶不是被坐骑就是被吃掉。”

徐应山不屑一笑:“弱肉强食这一套在你们那儿可以,在我们这儿,不行。”

“我知道,所以那时的我主张引进人间礼法,主公认可我的主张,就在北境大力推行变法。”

“后来你们北境就是有什么学什么,从未固步自封。如果让我来点评南北之争,南国的首要败因就是输在这儿。”

徐应山的目光落在一个大树桩上,上面的年轮至清晰可见:“南国的历朝历代就如同这年轮,循环往复,周而复始,从没有哪个王朝能跳出这个圈子。”

梦行云绕着树桩慢慢走了一圈,再抬头推测出这棵古树生前的高度。她自言自语道:“任你生前何其强盛,终会腐朽衰落,最后被人砍去。”

徐应山问:“听说北境妖王是选出来的。既然看过我们南国的家天下,你觉得两者哪个更为可行?”

“两者各有利弊,我拿不准。”

“王选大会的好处在于能产生公认的北境共主,弊端就在于北境始终不能同心协力。你们家天下的政权交接虽然稳妥,但容易出现昏君误国。”

徐应山笑问:“你们北境就没出过昏君?”

“能从王选大会胜出的国主绝非泛泛之辈,我北境有明君暴君,绝无昏君。”

梦行云字字铿锵有力,徐应山点头不语。

但梦行云话锋一转,又碎碎念道:“可还是有缺陷啊。王选大会固然行之有效,往小了看,北境诸国的继承制还是父死子继。倘若所有国主都是庸君,选出来的北境妖王就成笑话了。”

徐应山轻声笑道:“你操心太多了。妖的寿数最起码有五百余年,一生得有多少子嗣啊,还愁找不出一个继承大统的能才?”

梦行云在心里长叹一声。妖的一生虽然不比天仙漫长,但子嗣数量的确是人和仙的数倍之多。可那位一统北境带领妖族走向辉煌的妖祖白泽,却是膝下无子。否则,她便是拼上性命,也要在那场浩劫中保住白泽血脉。

“要我看,还是你们的制度能走得更远。以武力统一北境实为下策,王选大会遏制了国主们的野心,转而以更和平的方式选出妖王。这比我们动辄二三百年的割据乱世要好太多。”

“况且雄主上位,就是几百年的统治,很多事都可以在一代君王内完成。不像我们,老子死了,儿子就把先前未完的国策叫停,甚至推翻国策。结果孙子继位,又把爷爷辈的旧事重提。美名曰前赴后继,实则劳民伤财。”

闲聊时,他们蹚过一条溪流,沿着台阶而上,走入一座破败多年的古寺。徐应山记得,父亲进京赶考就曾在此间破寺夜宿。不料想遭遇山贼打劫,还好父亲身边有他这个天生灵根的儿子,把山贼全部打退。

徐应山在佛前低语:“姚修能,连山贼都懂得知难而退,你偏要与我对抗到底。如果把江山早早交给徐家,你我都能善终。天道如此,你怎么就是不明白?”

他单手拍在落满灰尘的香案上,这第二笔债,是为死在朝廷刀下的徐家亡魂讨要的。你姚家已经坐享江山三百多年,连天庭都厌烦了,怎么还不让位!

与此同时,入京剑气还未抵达,大雨先至。圣京皇城上空突显异象,那滚滚低垂的白云,好似一只铺天盖地的大手,朝皇宫下按而去。

站在城头的武道宗师纷纷回望,皆是心头巨震。三花观内的天庭使臣则对此视而不见,徐姚两家的百年宿怨就要在今日了结。

巍峨城头之上,终于有数人按捺不住,返身赶往皇城。

这遮天蔽日的一手下落得较为缓慢,可已经展露出它的威力。整座圣京摇晃不止,堪比百年难遇的地震。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有人赶往皇城前去救驾之时,那入京剑气从西边汹涌而来。时机恰到好处,数名反应不及的武道宗师当场横死。好在城头仍有修士坐镇,及时将那入京剑气抽丝剥茧,消散殆尽。

即便被人拦下,那股剑气仍是摧毁了当年魏太祖领兵入京的承乾门。

而在皇城上空,那愈发低垂的大手已被圣京百姓视作凶兆。是天公发怒,降下灾祸惩罚人间君王的大凶之兆!

皇宫神武门广场上,仅有两人撑伞,抬头望天。一个是气定神闲的负刀女子,一个惴惴不安的大魏皇子。姚文泰,空相思。

被皇子殿下常常称作薛兰的空相思拽住想要逃跑的姚文泰,冷淡地说:“主子交代过,别人可以避难,唯独殿下不行。看清了徐应山的最强手和我的见招拆招,对殿下的武学修为大有裨益。”

姚文泰急得直跳脚:“薛大姐!你要是失败了我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啊!”

空相思依旧观望那只凌空大手:“如果我失败了,会有很多人给你陪葬。”

姚文泰神情颓丧:“我还想多活几年……”

“徐应山这招看似威势无穷,实则是借天之力。只要斩断徐应山的天人感应,危机固然化解。殿下请看,那只大手的末尾是不是有许多丝线?”

“那么高,我怎么会……” 话还未说完,姚文泰旋即感到一阵目眩。再定睛一看,发现由白云构成的手掌末端确实有一根根丝线。

姚文泰瞪大双眼,不敢相信眼中的诡异景象:“乖乖……天庭真要灭我姚家?”

空相思道:“天庭整治人间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从不亲自下场。徐应山想和你们鱼死网破,天庭当然乐意顺水推舟。”

阵风吹过,姚文泰猛然转头,身边人早已不见。

空相思与赶赴皇城的众多修士一起,飞向那条遮天大手。修为寻常的修士稍微靠近一寸,躯体就被无形怪力震烂。少数跟随空相思步伐看出手掌弱点的修士不惜身躯血肉模糊,也要斩断那条条丝线。

同光二十年七月十三,圣京地动,天生异象。九天之云低垂,笼罩皇城,移时方散。宫庙衙署,俱受其损。

当晚,户部尚书徐恺之、工部侍郎徐令博于家中自缢。七月十五,皇帝下诏大赦天下,授徐恺之子侄徐令仪、徐令闻任奉兴郡华亭县、善化县知县。

……

徐应山吐出一口鲜血,跪倒在那尊古佛前咳嗽不止。先前还能健步如飞,现在看来,彻底变成风中残烛了。

“我输了。”

“你做到了。凭一己之力让整座圣京人心惶惶,试问谁能做到?”

徐应山后知后觉:“你放任我行大逆不道之举,是要让姚家彻底失去民心?”

梦行云笑而不语,似乎在等待老人起身。

徐应山已经无力起身了。耗费寿命强提修为的代价,替天行道的代价,反噬大幅加快。不过他依然勉强问道:“若我最初拼尽全力与你一战,会有几成胜算?”

梦行云摇头不语。

这便是答案了。徐应山那张无比沧桑的脸庞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他带着无声的笑,在佛前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