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京皇城,永贞宫。
揭下布条,叶寻睁开双眼,重获光明的刺眼感觉使他下意识抬手遮挡日光。透过指缝,他看到一位姿色绝佳,风情介于少女少妇之间的持扇美人站在面前。
“还不错嘛,我的手法没生疏。叶先生,再见天日的感觉如何?”
“是姑娘给我解毒,补上双眼?”
梦行云低头一笑。叶寻所中之毒名为嗔蛊,中此毒者六亲不认见人就杀,若无解药,只有自挖双目才能遏制暴行。解药虽然早已失传,但对于她这个蛊术开山祖师而言,区区嗔蛊不足挂齿。
“是啊,蛊毒易解,不过先生这双新眼睛可足足花费了我十天半个月呢。天仙的眼珠子,稀罕呐。”
叶寻苦涩一笑。已是无家可归之人,要这双眼睛有何用。世间再无凉州叶寻。
“太子殿下,叶寻死后不必埋葬,请把叶寻的骨灰撒在凉州。”
那位目睹全程,始终压着好奇心一言不发的太子疑惑道:“先生这是何意?您根骨非凡,寿元比凡人要多出三四百年。我怎能助先生完成遗愿?”
叶寻道:“也正是因为微臣根骨非凡。殿下登基之日,便是微臣辞官之时。届时,叶寻余生仅剩杀敌一事,还请殿下收尸。”
这么个忠烈之人,姚文康只觉惋惜:“好,我记下了,请先生放心。”
看着姚文康,梦行云心里暗叹姚修能的运气简直太好。太子监国勤政爱民期间没传出半点失政之风闻,二郎姚文渊主动留下断后为大军撤退争取时间。另外两个儿子以前没显露争储之心,经过这番远征经历,恐怕以后也不会再有。
姚文泰胸无大志,不过至少有修炼资质,用心培养还是能成大器的。同样根骨非凡的第七子姚文昌虽然早早被带到天界,但也算是给姚家留个种了。
“太子,民女告退。”
目送梦行云远去之后,叶寻问起那名女子的身份,太子冷脸道:“那女子是父皇早年的至交密友,可随意出入宫禁。身份嘛,先生最好别打听。”
六月十八的黄昏,梦行云孤身离京,往西而去。次日上午,镇东将军林太方、涿州牧杨东皋回京。这一离一回有惊无险,皇帝大喜,夜宴功臣。
……
朝廷对涿州地方官的进京之路极为看重,而徐家老祖对那几条官道也是用心布局。镇东将军、涿州牧进京有军役修士刘玉鸣、止武门孤雁舍命护送,可其他几条进京路上的官员就没那么幸运了。
涿州布政使、按察使、转运使的护送车队死伤惨重,布政使王泉左臂中毒箭,所幸及时断臂求生,否则就成了首个死于截杀的朝廷高官。涿州置九郡,九位郡守除去一位战死沙场的,余下八位有三位死于进京途中,死相极其惨烈。
不光进京的高官,那些留守地方的小吏也遭遇袭击。建宁县知县孙福海全家十三口在一个雨夜惨遭灭门,不论妇孺老幼仆从女婢,皆是被一刀砍下头颅。业源县知县吕梁当街被杀,刺客随后引火自焚,连身份都无法追查。
在乾州,朝廷派出的止武门密探选择主动出击,大肆清理徐家心腹。即便那些投奔徐家的官员早有准备,安排大量武夫扈从随行,还是被朝廷鹰犬围堵猎杀。
更有官员改头换面,故意混迹于市井之中拖延进京时日,等待徐家死士接应护送。要么干脆舍弃官帽袍服,遁入深山老林躲避追杀。结果这些人也难逃一死。
日子一长,前些天不翼而飞的徐家人也开始浮出水面,只不过是以死者的姿态重新现世。出乾州的大小道路成百上千,但都被刑部收买的江湖武夫死死盯住。
无关的旅人可以平安行路,但如果是某份名单或者画像上的对应之人,就会被那群武夫拦路截杀。
有如此详细乃至于人手一份的名单和画像,还要归功于那位最早被押送京城的徐党官员谢玄瑛。既然愿意如实招供,皇帝自然不会亏待他的儿子谢庚亭。
乾州有童谣“徐谢严,半分乾”,戏说的是徐谢严三大世家占据半个乾州。从去年开始,严家早早迁入京城向朝廷献媚表忠心,谢家自从谢玄瑛被革职就元气大伤。徐家更是被连根拔起,仅剩已经沦为笑柄的户部尚书徐恺之在风中摇曳。
益州,江春郡,莲花楼。
花魁黄莺是徐家老祖安插江春郡的重要谍子,这座青楼的护院也清一色是埋伏多年的徐家死士。今晚,莲花楼的当红花魁罕见地闭门谢客,连平日舍得花费六七百两银子的汤老爷都吃了闭门羹。
老鸨费尽口舌都说不动这位当红头牌出来接客,只好大口一开倒贴汤老爷银两,点选更多次一等娼妓陪老爷吃酒作乐。
然而在房间内,绣床上,衣衫不整的黄莺正在接待另外两位年轻贵客,还有一位满面愁容的中年男人站在窗边望着小街夜色叹气。
中年男人是户部尚书徐恺之的长兄徐恺璔,另外两个年轻公子都是他的侄儿。他们的运气较好,进入益州之前遭遇两次伏击,幸亏有死士舍命保护。
外面血雨腥风刮得厉害,他们只好躲入莲花楼避避风头,等到下一批接应死士抵达。在江春郡停留了三日,要么今晚,最迟明天出发。即便有美人作伴,护院保护,徐恺璔也无心再等下去了。
“天门山,何时到天门?” 徐恺璔自嘲自问。他想不明白,为何一向求稳步步为营的老祖宗为何会连出昏招。截杀朝廷官吏,这不明摆着与姚家撕破脸皮?
天庭分明有意培养徐家成为下一代人间皇族。只要讨得天庭欢心,时机一到,自会有人站出来高呼废帝,推举徐家人黄袍加身。当年魏太祖不也是如此登基的吗?怎会变成今日这般局面?
听着不堪入耳的淫声淫语,徐恺璔又叹一声。严家高枕无忧,谢家有谢庚亭这位榜眼郎续命。此番劫难,徐家还能剩下几个后人?听说老祖宗仅把一个叫徐延庆的偏房稚童带在身边,但愿这孩子能逃过此劫。
忽然,花魁黄莺立马警觉,五指微微一动,屋顶随即传来几声惨叫。她穿衣提裙,说道:“这里不安全了,还请老爷公子随奴婢来。”
等那两个徐家子弟急忙穿衣时,黄莺十指再次微动,街上也随之爆发出行人们的惊恐尖叫。他们眼睁睁看见几个靠近莲花楼的男人口吐鲜血暴毙而亡,如果观察再细致些,可以看见死者附近有银光闪动。
那是花魁的武器,黄莺也因为这种浮空的细小银刃被老祖宗赐名“银蝶”。
防下几次袭击,黄莺脸上没有半点得意之色。按照原定安排,该是那几个护院保护她,她保护徐家人才对。现在刺客都摸到房顶上来了,那些护院竟然一点动静都没,大抵是全死了。
第一道防线就这么被悄无声息地瓦解,黄莺无计可施,只能带他们提前出城。
不顾阻拦冲出莲花楼,黄莺在驾驭银蝶的同时扩大感知范围。这条街上至少还有五个显露杀气的刺客在往这里赶来。不等他们赶到,银蝶先行杀去,闹市中又传出声声尖叫。
神经高度紧绷之际,黄莺难以顾忌做谍子需隐秘的规矩。冲到大街上,若有人挡路,都要领教她银蝶的滋味。只要把这几位爷送到同伴手上,她还可以易容躲避官府追杀。若没完成老祖宗的任务,事后的惩罚可比死还难受。
“呵呵呵呵,姑娘是要到哪去呀?”
声音近在咫尺,但黄莺感觉不到一丝杀意,就连活人气息都没有。那笑声就像突兀刮起的阴风,直勾勾地往黄莺耳朵里钻。
听到笑声,黄莺很快反应过来。根据谍报,截杀徐家子弟的武夫当中有些“人”尤其古怪。再精湛的易容术都瞒不过他们的眼,再厉害的观气法都查探不出他们的存在。阴笑、怒喝、叹气,这三种声音是他们动手前才会发出的声音。一旦听到,就离死期不远了。
黄莺召回银蝶全力扑杀,就算觉察不到气息,笑声已经暴露了他的位置!
一记手刀,人头先落地,那张美丽面孔的神情还保留在召回银蝶的认真一刻。
无主银蝶纷纷坠地,一击得手的笑面刺客扛起花魁那具无头尸,揉捏几下那对呼之欲出犹如羊脂美玉的双峰,对那三个徐家人面露狞笑。
难止喜随手杀掉他们,捡起他们的人头,然后高高抛起,再用花魁的柔软娇躯击打出去。他对着西边手舞足蹈地大笑:“来晚了,你来晚了!老祖宗哟!”
三颗人头飞向西城门,站于城门之上的徐应山五指一抓,三颗后代的人头随即爆成三团血雾。稚童早已熟睡,在老祖宗编织的箩筐中打着呼噜,全然不知即将到来的危险。徐应山掐诀念咒,又给背负的箩筐施加一层结界。
人影闪动,徐应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难止喜在空气中嗅了一嗅,随后往东北方向奔去。
难止喜就像阴魂不散的鬼魅,始终与徐应山保持一里左右的距离。难止喜不急于出手,徐应山也不急于报仇。
在安顿好徐延庆这小娃娃之前,徐应山一点都不想和这邪物斗法。更残忍的来说,他就不该生出怜悯之心暗中关注徐恺璔,即便整个徐家死光了,这个孩子也得活下来。
进入巫山地带,这本是明月宗的洞天福地。没了宗门修士坐镇,夜间的巫山倒显得鬼气森森。
徐应山刚想在一处满是符箓的道观停歇片刻,一个忿怒相壮汉忽然破墙杀出。
“料到老夫会在巫山歇脚?”
徐应山无需再忍。邪物进入洞天福地,实力自会减弱三分。再加上随处可拾的法宝,满堂的符箓。老夫占尽地利,还需一再忍让?!
四拳对轰,那埋伏的邪物一路倒退,撞破墙壁,穿过丹房,又撞破岩壁,坠下山去。
徐应山白眉长须飘拂不定,环视四周,再握紧拳头。
一个忧愁相邪物从暗处走出来,那个穷追不舍的欢喜相邪物截断徐应山后路。
难止喜嬉笑道:“老头儿,几日不见你怎么又老了?我寻思你去年还是中年模样,现在都老成什么样了。怎么,想躺棺材了?”
徐应山冷冷回应:“告诉你的主子,老夫会先把她和狗皇帝送进棺材!”
杀气横流,满堂符箓纷纷飘落。徐应山牵动它们飞向那俩邪物,难止喜吐出恶气好似烈火烧毁符箓,勿忘忧转动长袖见招拆招。
“剑雨!”
趁它们应对符箓之际,徐应山念动真言,巫山剑阁剑池剑炉中剩余的无主之剑如同大雨倾盆笼罩了这座道观。
“刀阵!”
徐应山再喝一声,整座巫山的藏刀都听从他的号令,从各处武库出鞘飞来。
一阵快刀斩乱麻,剑气滚满堂,道观轰然炸裂。徐应山、难止喜、勿忘忧一同径直坠下山去,只是后两位邪物的身上多了许多不见血不见骨的“伤口”。这纵然是被徐应山所伤,但在被彻底摧毁前,它们就不会停下追杀。
徐应山单脚刹住下落之势,然后一个暴足奔向巫山丹桂顶。他站在巫山之巅,一览众山小,对着当空皓月长吁一气。
活在这片天地,有一颗聪明脑袋不算什么,总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能保住自己的脑袋才是真本事。纵使你聪明绝顶,被人一刀砍死有卵用?
顺应天意布局百年是为子孙谋帝位的大智慧。如今天庭鼓动修士返回人间,其意就是突然变卦,扶持更多世家大族争夺姚氏江山。
大势如此,若他这个徐家老祖还不出山棋走险招,徐家就成了天大的笑话!
徐应山向背后箩筐中的稚童看了一眼,那孩子感觉不到半点颠簸,睡相可爱。
他再望向山下逐渐奔来的三个邪物,不屑一笑:“想拦住老夫,痴心妄想!”
人间修士的寿命至少是三百年起步,以徐应山如今约莫两甲子的寿数,本该是中年男人相貌。但此时的他须发全白,额头又生出几条沟壑皱纹。
实打实耗损寿命的功法,换来的是突飞猛进的修为!这股水涨船高的势头,让他的境界直逼二百年前人间无敌的修士范凝广!
“开山!”
徐应山双拳下轰,山石崩裂,整座巫山主峰生生撕裂开来,直面那股劲道拳势的难止喜也被撕成两半。伪戒怒和勿忘忧迎着拳风而行,一左一右夹击徐应山。
杀机近在眼前,徐应山看也不看,抬头仰望漫天星辰,自言自语道:“师兄,若我当年听了你的话,还会是今日这般局面吗?”
“探爪!”
拳掌对撞,勿忘忧与伪戒怒臂膀炸裂,左胸也炸出一个拳头大的缺口。要不是天生无心,不然这种程度的伤势即便是天仙也得当场身亡。
双拳的余力使他们各自退去百丈,不过伪戒怒仍有反击之力,用一棵弯曲到极致的绿竹反弹回山巅。
伪戒怒的怒喝堪比佛门神通狮子吼,喝得老人衣衫破碎,七窍流血。保护箩筐的结界也因为怒喝碎去一层。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徐应山浑然不惧,以双指作刀,将眼前邪物拦腰斩断。
伪戒怒失去气力向下坠去,脸上还是挂着忿怒相,但是多了些许不甘。
徐应山吐出一口淤血,与邪物近身搏杀,时时刻刻都在被邪气侵蚀。他不作停留,继续往东方长掠去。他要赶在这座由寿命搭成的空中楼阁倒塌之前,送稚童去天门山,再取了魏皇狗命。
姚修能一死,姚家必定树倒猢狲散。天庭一时找不出合适人选,就只能选择徐家成为人间皇族。若刺皇杀驾不成,徐家至少要留下一条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