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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书吧 > 历史军事 > 难逃懿劫 > 第367章 洛神赋成子建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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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国的天空,似乎从未像现在这样,一半晴明,一半阴霾。

铜雀台庆典的喧嚣余音尚未完全散去,那属于胜利者的荣光与喜悦,如同暖阳,照耀在世子曹丕及其拥护者的身上。

然而,在同一片宫阙的阴影下,另一处华美却冷清的府邸中,寒冬已提前降临。

曾经的才子,曹操最宠爱的儿子——曹植,如今正独自品尝着从云端跌落的苦涩。

“父亲……父王今日……可曾问起过我?”

清晨,曹植下意识地整理好衣冠,习惯性地向身旁的老仆问道。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眼神望向院门的方向,仿佛下一刻就会有父王的使者前来召见,如同过去无数次那样,父子二人或品评诗文,或纵论天下。

老仆垂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声音低沉。

“回公子……没有。魏王……今日与世子殿下在书房议事良久,随后……司马懿大人也去了。”

曹植眼中的光,瞬间黯淡下去。

他默默地坐回案前,看着窗外凋零的庭院。

曾经,这里是他与杨修、丁氏兄弟等好友纵酒高歌、挥毫泼墨的乐园,如今,只剩下冷风卷着落叶,徒增凄凉。

“议什么事呢?”

他喃喃自语,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

“想必是军国大事吧。如今,我连听的资格都没有了。”

这种刻意的疏离,比直接的斥责更让人心寒。

曹操不再与他讨论任何政事,甚至连他精心写就、试图挽回父亲欣赏的诗文,也如同石沉大海,再无回音。

朝会上,曹操的目光甚至会刻意掠过他,落在曹丕身上时,却带着毫不掩饰的期许。

一次宫宴,曹植鼓起勇气,像从前一样,举杯向曹操敬酒,并即兴赋诗一首,希望能唤起父亲往日的温情。

“父王,儿臣近日偶得一句‘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不知……”

他话音未落,曹操已淡淡地摆了摆手,打断了他,转而看向曹丕,语气温和。

“子桓,近日邺城漕运之事,处理得如何?”

曹丕恭敬应答,条理清晰。

曹操满意地点点头,对众臣道。

“世子处事,愈发沉稳了。”

那一刻,曹植举着酒杯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凝固成一种难堪的姿势。

他清晰地感觉到,周遭投来的目光,有同情,有怜悯,更多的,是彻底的冷漠与审视。

那无形的、名为“储君与藩王”的高墙,已在他与曹丕,乃至他与整个权力中心之间,轰然立起。

真正的打击,接踵而至,且精准无比。

首先是被剥夺兵权。

来自魏王宫的使者面无表情地宣读了命令,收回了曹植麾下仅存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兵力的部曲调兵符信。

“公子,这……”

府上的侍卫长,一位跟随曹植多年的老部下,面露愤懑。

曹植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

“给他吧。如今我要这些,还有何用?”

“可是……”

“没有可是了。”

曹植闭上眼。

“树已倒,猢狲……也该散了。”

紧接着,是他名下封地被逐一收回的诏令。曾经属于“临淄侯”的广袤土地,在魏国的版图上,如同被无形的手一块块抹去。

这意味着,他赖以维系门客、保持一定独立性的经济基础,正在土崩瓦解。

“公子,陈留那边的庄园……也被收归王府直属了。”

管家拿着账本,愁容满面。

“今年的用度,恐怕要大幅削减了。”

曹植看着窗外,嗤笑一声。

“削减?以后或许连这府邸都未必保得住。由他去吧。”

他知道,这背后,少不了那个总是站在阴影里,摇着无形羽扇的人——司马懿。

他曾无意中听到两个下人在廊下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又是司马大人……”

“嘘!小声点!司马大人只是对魏王说,‘诸子当安守本分,方能国本稳固’……”

“哼,安守本分?这不就是暗示咱们公子……”

“快别说了!小心祸从口出!”

司马懿从未在明面上攻击过他,但那些看似不经意,实则精心设计的“进言”,如同最锋利的软刀,一次次割裂着曹操对他本就所剩无几的信任。

“父王,司马仲达他……”

曹植曾有一次,在仅有父子二人(他以为的)时,想开口提醒。

曹操却立刻沉下了脸。

“怎么?你如今自身难保,还想非议股肱之臣?”

“儿臣不敢,只是……”

“做好你的富贵闲人吧!”

曹操拂袖而去。

最沉重的一击,来自于他昔日伙伴们的噩耗。

他最得力的支持者,杨修,被冠以“前后漏泄言教,交关诸侯”的罪名,押赴刑场。

消息传来时,曹植正在饮酒,闻听此言,手中的玉杯“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德祖……德祖……”

他反复念着杨修的表字,眼眶通红,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愤怒、悲伤、无力感,几乎将他吞噬。

其他与他要好的官员,丁仪、丁廙兄弟等,或被贬黜,或被调往偏远之地,他苦心经营多年的势力网络,在短短时间内,被连根拔起,彻底瓦解。

偌大的府邸,真正还留在他身边的,只剩下他的妻子,崔氏。

“子建,用些膳食吧,你已一日未进水米了。”

崔氏端着一碗清粥,走到他身边,语气温柔而担忧。

她是个温婉贤淑的女子,即使在曹植最得意时,也从未张扬,如今在他最失意时,依旧不离不弃。

曹植醉眼朦胧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陌生而疏离。他猛地一挥手,将粥碗打翻在地。

“吃?我如何吃得下?!德祖死了!他们都死了!因为我!都是因为我!”

“子建!”

崔氏惊呼,顾不上溅湿的裙摆,上前想扶住他颤抖的肩膀。

“别碰我!”

曹植猛地推开她,踉跄着后退,指着她,又像是透过她指着别人。

“你们……你们都不懂!你们都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他的精神,在接连的打击下,已处于崩溃的边缘。抑郁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他终日借酒浇愁,时而狂笑,时而痛哭。

对一直陪伴在侧的崔氏,他不闻不问,仿佛她只是一个透明的存在。

因为他心里,早已被另一个身影完全占据——那个在司马懿身边惊鸿一瞥,便让他魂牵梦萦的女子,甄姬。

“甄姬……甄姬……”

醉醺醺的曹植,常常在书房里,对着空无一人的墙壁喃喃自语。

他回忆起那仅有的一面之缘,甄姬那清冷绝艳的容颜,那翩若惊鸿的身影,如同最深刻的烙印,灼烧着他的心。

“若我为世子……若我得了这魏国……子桓他……岂敢不将她让于我?”

他曾无数次这样幻想,将争夺世子之位,与得到甄姬画上了等号。

如今,世子之位失去,这个虚幻的梦想也彻底破灭。

然而,绝望并未熄灭欲望,反而像在灰烬中投入了烈油,燃起了更病态、更炽烈的火焰。

他得不到,便越发想得到。

这种求而不得的痛苦,与失去一切的愤懑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逼疯。

这一夜,月色凄冷。

曹植再次酩酊大醉,摔碎了书房里好几个酒坛。崔氏在门外听着里面的动静,心痛如绞,却不敢进去。

突然,里面的碎裂声和咆哮声停止了。一片死寂。

崔氏担心出事,轻轻推开门。只见曹植瘫坐在满地狼藉中,头发散乱,衣襟沾满酒渍,脸上泪痕未干。

但他手中,却紧紧握着一支笔,面前铺开的素帛上,墨迹淋漓。

他像是疯魔了一般,一边低声啜泣,一边奋笔疾书,口中念念有词: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

“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

字字泣血,句句含悲。这已不仅是一篇文辞华美的赋,这是一个失去一切的男人,在绝望深渊中,对自己爱情的祭奠,对命运不公的控诉,也是对那求而不得身影的、最深沉也最无望的告白。

当他写下最后一句,掷笔于地,整个人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伏在案上,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发出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哀鸣。

崔氏站在门口,看着丈夫为另一个女人写下如此刻骨铭心的文字,心中五味杂陈,有酸楚,有怜悯,更有一种深沉的无力感。

她知道,那个曾经风华绝代的丈夫,或许再也回不来了。

眼前的,只是一个被权力争斗碾碎,被执念吞噬的可怜人。

魏国的政治漩涡,无情地卷走了一个天才的荣耀与梦想,只留下一具困在牢笼里的行尸走肉,和一篇注定要流传后世,却也注定充满争议的——《感甄赋》(后改名《洛神赋》)。

殿外的喧嚣是世子与新秩序的赞歌,而这府邸内的死寂,则是一曲失败者与旧梦的挽歌。

魏宫深深,廊腰缦回。

刚刚被正式册立为世子的曹丕,正志得意满地行走在朱漆雕栏的宫廊之上。

阳光透过精致的窗棂,在他那身崭新的世子冕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云端,轻快而飘然。

他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脑海中回荡着朝臣们的恭贺之声,眼前仿佛已经展开了自己执掌魏国、睥睨天下的宏伟蓝图。

“终于……终于等到这一天了!父亲的目光,终于只落在我一人身上!这魏国的万里江山,将来都是我曹子桓的!杨修?丁仪?还有我那好弟弟……呵,如今安在哉?”

他几乎要哼出歌来,连日来的压抑和忐忑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膨胀的喜悦和得意。

然而,就在他经过一个僻静廊庑的拐角时,一个低沉、冰冷,仿佛带着地底寒气的的声音,突兀地在他身后响起,像一盆掺着冰碴的水,兜头浇下:

“喂。”

仅仅一个字,就让曹丕所有的得意瞬间冻结在脸上。

他猛地刹住脚步,那声音他太熟悉了——是司马懿。

他僵硬地回过头,果然看到那个如同幽灵般的身影,正慵懒地倚靠在廊柱投下的阴影里。

司马懿依旧是那身标志性的血红燕尾袍,双手环抱在胸前,背上那柄造型诡异的影牙黑镰在暗处泛着幽光。

他那双湛蓝色的眼眸,此刻如同两汪深不见底的寒潭,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是死死地、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冷漠,锁定在曹丕身上。

曹丕的心跳漏了一拍,脸上的狂喜迅速收敛,换上了一副近乎谄媚的、小心翼翼的笑容。

他连忙快步上前,微微躬身,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讨好:

曹丕。

“哎呦!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仲达啊!您……您怎么在这儿?是特意在此等我的吗?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吩咐?”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

没有司马懿那些于无声处听惊雷的“点拨”,没有他在父王耳边那些看似无意、实则致命的“进言”,自己绝无可能如此顺利地扳倒曹植,坐上这世子之位。

面对这位功高盖主(至少在他心里是如此)、且心思深沉如海的“功臣”,曹丕不敢有丝毫怠慢。

司马懿看着曹丕那副前倨后恭、刻意讨好的模样,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充满鄙夷的冷哼。

他维持着环抱双臂的姿势,连倚靠的角度都没有变,只是用那毫无温度的声音缓缓说道:

司马懿。

“吩咐?不敢当。世子殿下如今身份尊贵,我岂敢‘吩咐’?”

他的话语带着刺,曹丕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更加谦卑地:

曹丕。

“仲达您这是说的哪里话!在您面前,我永远是子桓!这次……这次多亏了您!大恩大德,子桓没齿难忘!”

司马懿似乎懒得与他虚与委蛇,直接切入主题,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具穿透力:

司马懿。

“客套话就免了。我帮你做的,已经做完了。世子之位,如今稳稳当当地落在你头上。我答应你的事,做到了。”

他顿了顿,那双冰蓝色的眼睛微微眯起,像打量猎物一样扫过曹丕:

司马懿。

“现在,该轮到你了。我希望……世子殿下,不要贵人多忘事才好。”

曹丕立刻把胸脯拍得砰砰响,脸上的笑容更加殷切,甚至带着几分赌咒发誓的意味:

“当然!当然不会忘!仲达您放心!我曹子桓对天起誓,答应您的事,绝对办得妥妥帖帖!您,还有您府上的……呃,那几位……对,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的!绝不会让她们受半点委屈!”

他刻意加重了“好好照顾”几个字,眼神却有些闪烁。尽管表面上信誓旦旦,但他内心深处,那个关于甄姬的执念,如同野火下的草根,从未真正熄灭。

‘甄姬……那般绝色,留在司马懿这冷冰冰的人身边,简直是暴殄天物!我如今是世子,将来是魏王,凭什么……’

他这点隐藏的、自以为高明的心思,如何能瞒得过司马懿那双洞察入微的眼睛?

司马懿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浓浓的嘲讽和警告。

他向前微微倾了倾身子,虽然动作不大,却带来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仿佛周围的空气都随之凝固。

“哦?‘好好照顾’?最好是如此。”

他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钢丝,缓缓缠绕上曹丕的脖颈。

“不过,我劝你……最好把你脑子里那些不该有的念头,趁早掐干净。”

曹丕心里一咯噔,强装镇定:

“仲……仲达何出此言?子桓对您只有感激,绝无二心!”

“有没有,你心里清楚。有些东西,不是你的,就别妄想。手伸得太长,容易……”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那未尽之语中的威胁意味,比任何直白的警告都要凌厉。

他直勾勾地盯着曹丕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曹子桓,你给我听好了。水,能载舟……”

他的话语刻意停顿,那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般压在曹丕身上,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亦能,覆舟。”

这几个字,如同惊雷,在曹丕耳边炸响。

“我能把你扶上这个位置,让你享受这万丈荣光……”

他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冷酷。

“同样,我也能把你从这上面拽下来,让你摔得……粉身碎骨!”

最后四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带着一股森然的杀气。

“所以,你最好时时刻刻,都给我……小心着点!”

说完,司马懿不再多看面色惨白的曹丕一眼,又是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径直从曹丕身边擦肩而过。

那血红色的袍角掠过地面,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他就这样重新融入宫殿的阴影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直到那令人窒息的压力彻底消失,曹丕才如同虚脱般,猛地靠在了冰冷的廊柱上,后背的衣襟已被冷汗浸湿。

他大口喘着气,司马懿最后那番话,如同魔咒,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能扶你上去,也能拉你下来……’

他抬手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心脏仍在狂跳。司马懿的威胁是真实而致命的,他毫不怀疑对方有这个能力和决心。

然而,短暂的恐惧过后,一股被羞辱和不甘的情绪,混合着对权力的贪婪与对美色的渴望,再次涌上心头。

他望着司马懿消失的方向,眼神逐渐变得复杂,既有深深的忌惮,又有一丝压抑不住的怨毒和野心。

‘司马仲达……你厉害!我承认我现在怕你!但你别忘了,我才是世子,未来的魏王!等着吧……总有一天,等我真正掌握了权力,等我不再需要倚仗你的时候……甄姬,我一定要得到!你今日给我的羞辱,我迟早会……’

他没有再想下去,但那紧握的双拳和眼中一闪而逝的厉色,已经暴露了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廊下的风依旧吹拂,带着初春的微寒。这场发生在拐角处的短暂交锋,没有第三个人知晓,却仿佛为未来魏国最高权力层埋下了一颗危险的种子。

阴影已然种下,只待时日,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