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声震天,尸横遍野。
黄河之上,战船蔽日,樯橹如林。
艨艟相击处,铁索迸火星,箭矢若蝗蔽空。
甲士持戈跃入敌舰,短兵相接,血溅舱板,哀嚎与金铁之声相杂。
南岸之上,尘沙蔽天,旌旗翻卷若龙蛇。
马军冲阵,蹄声如雷,长枪左刺右挑。
步卒结盾成阵,刀光闪处断肢横飞。
傅潇立在自己死去的战马身旁,奋力抹去脸上的敌血,顺势捡起脚前那把敌军跌落的弯刀。
望着那不断压上河畔的敌军,他的双手已开始颤抖,双脚也如负千斤般沉重。
他忽地双腿一软,便是身不由己地向后倒去。
这一战太艰辛,也太惨烈。
战至此刻,傅潇已到了力竭的时候,却有一只有力的臂膀一把将其搀住。
“将军!”
只听一声中气十足的呼唤,已然连脖子也转不动的傅潇,只好以眼角的余光侧视而去,随即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庞。
那是一张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岁的年轻面庞,生的浓眉大眼、英气十足。
这年轻小将名为贾俊武,来自民风彪悍的山西武乡,在两年前背井离乡、北上投入大魏边军,未过一年便因为表现卓越而转入“白袍军”。
加入“白袍军”之后,贾俊武又凭借那一手刚猛迅疾的“斩风刀”屡立战功。
在傅潇成为“白袍军”统帅之后,立即就将这勇猛小将升为百夫长。
只可惜,贾俊武这位百夫长如今已成了一位光杆佰长,麾下百名将士早已阵亡于先前的反冲锋之中。
傅潇勉强笑了一声,声音也似从牙缝中挤出:“你小子真是一个铁人,杀到此时还不觉疲累么?”
贾俊武咧嘴道:“只要将军不下令退兵,我老贾便能杀他个三天三夜!”
“老贾?”
傅潇失笑道:“好小子,凭你这勇冠三军的本事,假以时日必可搏出甚大功名!”
——前提是贾俊武能在今日这修罗场上活下来。
贾俊武似也看出傅潇已然力尽,忽然收起笑脸,凝声道:“将军,敌军来势凶猛,不如由末将先带你突围,然后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
傅潇摇了摇头,眼下已有过半匈奴军登陆南岸,如海啸般直压魏军大本营,至于魏军用于打击敌船的投石机此时已被毁去半数。
如此战况,根本由不得傅潇去从长计议。
“退不得的。”
傅潇轻叹一声,幽幽道:“你或许不知,大将军早已安排一支奇兵抄至敌军后方,眼下就在赶来的路上。
一旦我们这些人退了,那路奇兵赶来时便要独自面对这浩浩荡荡的敌军……这与飞蛾扑火何异?”
换言之,留给傅潇与这南岸上的魏军的选择中根本没有暂避锋芒这一项。
死战是他们唯一的选择,也唯有死战才能令邵鸣谦的那路奇兵派上用处。
贾俊武的目光逐渐收紧,盯着傅潇的侧脸,认真地说道:“既然大将军早有安排,那么就让末将陪将军战到最后一口气。”
迎着那视死如归的眼神,傅潇在心里又叹了一声。
——他还很年轻,也很有潜力。
——若非遇上我这样的将军,他日定可飞黄腾达。
傅潇实在不想埋没这样的人才,但他绝不会命令贾俊武当逃兵——那是对英雄的侮辱。
“俊武……”
“末将在!”
“说得好。”
“啊?”
“走……冲锋!”
傅潇发现自己已恢复了一部分力气,那本在颤抖的双手已重新握紧兵刃,双脚也如健马一般有力。
他甩开贾俊武的手臂,迈步、挥刀,嘹亮的口号自口中呐喊而出。
“魏武雄风!”
闻言,贾俊武眼神闪动、似在燃烧,紧接着举起手中那把直刀跟上,紧追而上。
“复我中原!”
“……”
点将台上,邵鸣谦面沉如水,紧抿的双唇已许久不曾张开。
看着自家兵马在敌军宛如潮水般凶猛的接连攻势下且战且退,他一颗心正如同架于火上炙烤。
——太久了!
——乔视北如今已至何处?
——他若是再不赶来……
邵鸣谦无法再遐想下去,他生怕自己会因为抵不住天大的压力而下令退兵。
那可真是一个艰难的决定。
倘若驻守此地的魏军就此撤退,匈奴军南渡黄河的战略便要成于今日。
彼时,匈奴军将由河北踏入中原,更大的惨剧将在这片土地上上演。
两边,小幽与月遥默默交换了一个眼神,看出彼此目中的忧虑。
这两个不谙沙场用兵的女子都已看出眼下的战况是何等绝望,更不必说身经百战的邵鸣谦如今正担着何等高压。
这压力简直重过泰山。
“启禀大将军!”
就在这时,一名亲卫忽然自台下急跑而来,“嗵”地一声跪在邵鸣谦身前,其语速更比他跑上来的速度还要快。
“方才有五人前来投营,声称是乔视北将军麾下的兵卒,有急讯要禀告大将军!”
“乔视北的人?”
邵鸣谦目光一闪,连忙问道:“这五人现在何处?”
那亲卫道:“末将不敢耽搁,擅自做主要他们在台下待命!”
邵鸣谦急道:“叫他们上来!”
正如那亲卫所言,这自称效命于乔视北麾下的五人皆是身穿残破染血的大魏军甲,脸上也是满面尘土与血污。
其中一名颇为年长的老兵更是断去一臂,走上点将台时也是一瘸一拐,若非有两边同袍搀扶,只怕一个不留神便要在阶梯上滚下去。
“大……大将军!乔将军……乔将军他……”
一见到邵鸣谦,五人便是齐齐跪倒,当场嚎啕大哭,连句完整的话也说不清楚。
“哭个屁!”
邵鸣谦上前数步,怒喝道:“乔视北他娘的在哪里?老子给他的一万人在哪里?”
“启禀大将军……”
那老兵勉强止住啼哭,断断续续道:“鹿林村那些……杂种,早已出卖了咱们,咱们下了栈道当夜就……就被埋伏许久的敌军给……乔将军还有弟兄们都……”
说到此处,他竟然又是“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再也说不下去了。
听闻如此噩耗,邵鸣谦的脸色顿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去。
乔视北这路奇兵的牺牲即代表偷袭邺城的计划彻底告吹,而多年的行军经验又告诉邵鸣谦,匈奴军极有可能会通过太行山栈道去往河南,然后偷袭洛阳。
——不!
邵鸣谦猛地摇了摇头,立即否决了自己的猜测。
——洛阳尚有一千守军,且城墙高立,绝非一时三刻可以攻下。
——匈奴会抄道“折剑谷”,然后偷袭我军后路!
只是短短数息时间,邵鸣谦已推断出捌隼与“十二枭”的行军路线,而一颗心也彻底沉了下去。
无疑,这条黄河战线已注定要在今日失守,而匈奴军的铁蹄也注定要在今日踏入中原。
气氛已在这一刻降至冰点,在场所有人皆已深深震撼于这巨大的噩耗之中。
唯独那正在哭泣的老兵,目中却是不动声色地闪过一抹厉芒。
此刻,邵鸣谦就在他三丈之外。
这段距离不算太短,却也谈不上多长。
至少对于他们这五人而言,能够近到邵鸣谦身前三丈已足够他们冒险。
那是怎样的险?
刺杀——刺杀邵鸣谦!
说时迟、那时快!
正当众人深忧于眼下的绝境之时,老兵骤然暴起,如低滑的飞燕般直冲邵鸣谦,那仅剩的右臂已猛地击出一拳,而身旁四人也是紧随而上!
——刺客!
小幽眸光顿沉,只见那独臂老兵身轻如燕,而那疾打而出的一拳又是涅音寺十八绝技之一的“伏虎拳”,即刻猜到了此人的身份。
——墨师爷?
不错。
这老兵正是乔装易容的墨师爷,而随行而来的四人正是与其一同南下的刺客。
作为“三无”的授业之师,墨师爷的易容术与潜伏本事皆是当世一绝,所以他们五人只用了三日功夫便完成偷渡黄河、潜入魏军的工作。
接着,他们又等到这两军交战的至乱之时,将乔视北部队尽数阵亡的消息骤然上报。
一切正如墨师爷所料,邵鸣谦与在场众人果然因此噩耗而怔立当场——这正是他们这伙人下手的绝好时机!
小幽自然无法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想通墨师爷的计划,但她却知道身为三军统率的邵鸣谦绝不容有失。
一根鲜红如血的细丝瞬间破空而来,在转瞬间突至墨师爷面前!
小幽不求此招可以逼退墨师爷,她只想凭此一击稍阻墨师爷一瞬,她也希望邵鸣谦能够在这一瞬之间退的足够远。
她成功了。
墨师爷果然脚步一顿,那一记“伏虎拳”也立时变换为一式西域“手刀”,将那近在面前的“血泪丝”斩下一截,接着又是手掌一翻,将那剩下一截“血泪丝”牢牢制于掌中。
可另外四人仍在疾冲,这瞬间发起的行刺根本不足以邵鸣谦做出任何反应!
好在场间还有一柄剑——一柄银缎剑!
月遥几乎是与小幽同时出手,但见如电剑芒疾刺而出,瞬间划过那首当其冲的两名刺客的咽喉!
二人即刻血撒当场,但月遥的剑势还未停止!
即便这行刺发生的太过突然,月遥依然有信心将这四人一并挡下——前提是这些刺客还知道闪躲她的剑。
可惜。
正当银缎剑继续进击之时,那仅剩两名刺客中的一人居然猛地停住脚步,硬生生用自己的胸膛接下月遥这一剑!
没有任何意外发生,这一剑如刺豆腐般轻易穿过这刺客的胸膛。
可是,这名刺客已用自己的生命为同伴争到继续前进的机会,而他的同伴也确实没有辜负他的牺牲。
三丈距离已在眨眼间已变作一丈,这仅剩的刺客也在这时候一拳刺向邵鸣谦。
是的。
刺。
就在他击出这一拳的瞬间,他掌间如变戏法般多了一柄剑——一柄银白色的长剑!
见状,犹在两丈之外的小幽已是瞳孔剧震,难掩目中的绝望——无形刺客!
无形刺客的剑法虽非当世顶尖,但他却深刻知道自己身为一个刺客应该在什么时候出剑——即是在他有足够把握击杀目标的时候。
现在就是无形刺客应该出剑的时候,只因他心里已有足够把握——杀死邵鸣谦。
如此看来,邵鸣谦已是死定了。
然而,就在这必杀一剑即将触及邵鸣谦的咽喉之时,无形刺客的喉间居然出现一条线。
血线。
这条血线是那样圆滑平整,仿若一条细如丝线的赤红小蛇,围绕着无形刺客的脖颈绕足一圈。
因为这条血线的存在,无形刺客的剑已永远不能碰到邵鸣谦——只因他整颗头颅已在下一刻掉落在地!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无形刺客怎会这样不明不白地断了头?
因为一根不知何时出现在无形刺客与邵鸣谦之间的红丝,在前者杀入后者身前的瞬间骤然绷成一条坚韧的直线。
是以,无形刺客这一招有去无回的刺剑真的让他“有去无回”。
看着那飘荡于空中的血丝,墨师爷瞳孔猛缩,巨大的恐惧已然深深笼罩心头。
自戏世雄与严惜玉死后,当今世上仅剩两人懂得“绕指柔”这门武功,也只有这两个人才会使用“血泪丝”这等兵器。
其中一人正是立于墨师爷两丈开外的小幽,而小幽的“血泪丝”正被他擒于掌中。
由此不难判断,出手击杀无形刺客之人只能是那另外一人了。
——他……他怎么会在此地?
这一刻,墨师爷已彻底断了刺杀邵鸣谦的念头。
他松脱手中的“血泪丝”,转身、急驰,头也不回地飞下点将台。
他就像一只感受到猛虎逼近的羚羊,求生的本能正催发他全身的气力直奔魏军大营的正门。
可就在他冲下点将台的瞬间,却有一片乌芒如阴霾般将他全身笼罩!
以墨师爷的眼力,自然不难看出这些乌芒其实由三十六颗乌黑的佛珠组成。
涅音寺十八绝技之一——星云落!
墨师爷怒啸一声,右袖顿如灌入大风一般膨胀,挥手便是一招“流云飞袖”,将这片佛珠尽数收入袖中!
奈何这台下的伏击者早已备好后招,在墨师爷施展“流云飞袖”的同时已将一根六尺长短的齐眉棍“嗖”地射向其右手,全然不给他将那片佛珠“还”给自己的机会。
墨师爷真是惊怒交加,当即点出一招“不动尊指”——裂响、棍碎!
可在那漫天飞屑之中,两根修长的手指已并成一线,恰似一把数寸长的小刀。
涅音寺十八绝技之一——禅刀指!
没有夺目的刀光,也没有急促的刀风。
这对手指就是那样简单地穿过前方碎屑,在墨师爷猝不及防间来到他面前。
然后,轻轻一划。
一条清晰可见的血线,随之出现在墨师爷喉间。
直到这时,这伏击者的面貌才随着碎屑散尽而映入墨师爷眼中。
随之响起的,是那如同阿鼻地狱中传来的笑声。
“又见面了……师兄。”
“我回来清洗你的罪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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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