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几个月,谢一仍是没有听见熟悉的少年嗓音,反倒是下人的话不知不觉多了起来。
“喂……你们有没有发现,少爷好像和离家之前没什么变化啊?”
“我也发现了……诶,我听说啊,少爷其实已经不是少爷了,现在的少爷,是妖怪变得。”
“你怎知?我倒听说是少爷得了机缘,现在回来是了却尘缘咧。”
“我倒听过不同的,说是少爷呀,其实是被仇家诅咒啦,这才变成现在这样。”
交头接耳的声音小了下来,逐渐变为一声声“少爷”。
「一群人说的有鼻子有眼的,结果一个两个都是听说听说,到底是听谁说的,版本这么多」
可惜她的声音谁都听不见。
晏清倒也没有为难她们,淡淡“嗯”了声,下人们便如蒙大赦般散去。
待四周皆寂,谢一正为又要无所事事原地坐牢烦恼时,忽闻清泠若泉的青年嗓音:
“小柰,我回来了。”
「你有这样的恒心和毅力,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他听不见她说话,却蓦地莞尔,像跟老友闲谈般,将这些年漂泊娓娓道来。
他说河西风沙蔽天,黄涛漫卷不见边际。
“第一次吃那么多沙子,连靴隙都渗进沙粒,要不是想看看柰的家乡,我早跑路了。”
话里透着埋怨,却藏着一丝笑意。
他说语言不通,险些卖身为奴,好在有好心人施以援手。
“还好他搭了把手,不然我这会就得等着赎身了。”
衣料与掌心相击,闷响中仍带着余悸。
他说那儿的人穿着打扮,与他前生所见皆不相同。
“结识了不少投缘的朋友,彼此还讲了讲经历……没想到他们居然没吃过自己种的柰。”
……
他絮絮说了许多,多到后来谢一忍不住掩口打起哈欠来。
再醒过来时,她双手揉着太阳穴,莫名觉得自己最近像被睡神附体了。
纷沓的脚步声骤然撕裂宁静,随之炸响的哀嚎让她揉耳朵的手僵在半空:
“少爷——在河西意外身亡了!”
谢一差点把耳垂拧下来。
「给我干哪来了?昨天聊今天死,这也不是规则怪谈吧」
无人应答的疑问很快被满府恸哭淹没。
晏清的葬礼办的隆重,期间不知道有多少小孩拿木棍戳她。
但很快,这块地就成为了禁地,无人踏足。
当丧幡还未撤尽时,她正百无聊赖做着数学题,青年嗓音突兀响起。
“小柰,我来了。”
谢一此刻已经被数学题折磨的没有精力想他是人是鬼还是妖是神了。
照例嘴了他一句。
「噢,来了啊,不用客气,随便坐」
青年照旧听不见她说话,只絮叨着琐事,末了没头没尾问了句,
“如果小柰能长生不老,会是什么心情呢?”
「粉色心情」
不过他既然来问一颗种子,显然要的不是一个答案。
她不知他枯坐了多久,只晓得再听闻他声响时,府上下人仍恭恭敬敬唤着“少爷”,嗓音里却渗着藏不住的嫌恶。
从“寄人篱下”到“鸠占鹊巢”,谢一从只言片语里拼凑出了个大概——
晏家老爷夫人受不住丧子之痛,专挑与亡儿年岁相仿、容貌近似又父母双亡的远亲,认作义子。
此后便成了轮回。
每过二十年,“少爷”必横死。渐渐有流言说,晏家在用这些活人祭奠死去的儿子,或行些更阴毒的勾当。
但直到逝去,两人都缄默不言。
那也是谢一,第一次短暂见到了光。
由于背光缘故,依旧没看见那位叫“晏清”的青年人长什么模样,只瞥见一个颇为熟悉的锦囊。
她随着两具尸身再度沉入土中。
自此,周边除了鸟叫,以及蚯蚓时不时到访,再难寻人迹。
在继续过这种日子和做数学题之间,她选择倒头继续睡。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谢一都觉得自己醒不过来时,突然感觉有一只手抚上了她的腰间。
惊得她当场就要用真理教对方不要随便上手,不过一睁眼,便察觉到了异样——
她什么时候蹿得这么高,还能见着光了。
欣喜未及蔓延,抚触之人已顺着树干委顿而下。
随即响起那恍如隔世的青年嗓音。
他变了,人没有以前那么活泼了,声调也冷冷的。
他没变,话还是一如既往的密,絮叨着这些年自己如何处理家族内乱争夺以及继承上位。
她难得没困,甚至于他说到高潮处时,还很配合的掉了个果子下去。
不过没把他砸成物理学家。
而他则是盯着那颗柰怔愣许久,才伸出手捡起来,一点点擦拭干净。
随清着脆的咔嚓声响起,谢一尝到一滴咸涩。
“怎么不甜了……”
话落,眼前一切便如同蛛网裂纹慢慢碎裂。飘落的碎片中,谢一望见远处立着个少年轮廓的人影。
不过不等她有所动作,少年便朝她跑了过来。
她不躲不避,就这么看着他,待对方即将触及衣袂时——
身影微侧,躲过了他扑满怀的动作。
“家主大人莫不是老装嫩,上瘾了?”
少年身形一僵,忽的化作光团飘散开。
也有试图接近她的,不过也被无情弹走了。
一声轻叹掠过耳畔。
谢一只觉周遭景致如戏台倾塌,须臾间更迭变换,最终仍定格在梦醒之处。
看着眼前这颗柰树,她刚想要摘一颗尝尝咸淡,身侧忽递来一枚洗净的果实。
“吃这个,甜。”
她道谢接过,咬破果皮时汁水沁甜,忽而挑眉:“你怎么知道?”
“家父树上结的,”那人语带笑意,“他生前……是个甜弟。”
?
这像话吗?
谢一偏过头,用晦涩难辨的目光扫了东野暮云一眼,唇线抿得平直,只将手中的柰果咬得咔嚓作响。
至于刚刚那个故事是否完全没有影响到她呢?
他望着她凝在柰树枝头的视线,以及那长久僵硬的沉默,心底已然有了答案。
良久,才听见一句低喃,
“苹果,也不是很无聊嘛。”
东野暮云唇角微扬,并不接话,只静静与她并肩立于树下,共赏那枚在风中轻颤的柰果。
“咚——”
“第二次了,看来你真不是当物理学家的料。”
“……胡说什么?”
……
剩下四十年,谢一可谓是化身成为种花达人。
起因是小熊猫买来装饰屋子的种子多了些,随手分了她几颗。
她也没当回事,漫不经心地撒在宅子后院的空地上,想着活不活全看天意。
等她潇洒一个月回来偶然路过那块地,发现已经长出半截枝了,登时她这个责任感就上来了。
从一个月回来一趟变成每天一趟,每天就算在忙也不忘了给它浇点水。
由于是第一次种,抱着好学的态度,她还去问了比较有经验的东野暮云,毕竟都是植物,应该差别也不大。
直到她一次偶然提了嘴“肉也可以当肥料,那在植物下埋人岂不是毁尸灭迹好地方”后,东野暮云看她眼神就不太对了。
时不时就看着她长吁短叹,几次三番欲言又止,一副想劝又不知道该怎么劝的模样。
终于,在又一个他站在门前欲敲不敲的夜晚里,谢一直接拽着他按在院里的石凳上,俩人促膝长谈了一整宿。
之后还意外和当初的狱卒成了朋友。
在对了一通“宫廷玉液酒,一百八一杯”类似的暗号后,两人也是一拍即合,时不时就给对方出点添堵提议。
期间还帮长尾要回了她的姐姐,在跟老乡“好好沟通”一番后,他也是爽快答应日后会少干“手慢无”的事了。
不过谢一对此表示观望。
有一年的年夜饭是去白灼家吃的,当时恰逢他家游历在外行医的二哥回来了。
谢一在他盛(死)情(缠)邀(烂)约(打)下同意了。
只是饭后在后院散步时,猝不及防被三个人围着有点方。
东野暮云听闻此事后,次年便发来邀约。
楚怀瑜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家伙,也不知道哪里得到的消息,第三年直接拉着她去千翎城了。
于是开启了每一年轮着去三个地方吃年夜饭的里程碑。
几十年的光阴,对他们这些活了不知几许的人,不过只是弹指一挥间。
临走前,本来她是想悄悄走的。
毕竟好聚好散嘛,搞的那么伤感干什么,她又不是走了就不回来了。
虽说回来了也不一定会再见,但这不影响。
孤身来,孤身走,对于这种情况她早就习以为常了。
在一个如往常般送走来串门的东野寒江和小熊猫的午后。她照例浇完花,便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谁料翌日一开门,就猝不及防被长尾抱了个满怀。
人好不容易挣出头来,打眼一瞧——好家伙,拢共也就一亩地,地上已经站不下了,连屋檐都没什么空位,有些人只能半浮空或者借助器具。
“这是做什么?年夜饭今年要在我家吃吗?”
但转念一想,也不对啊,这离除夕都才过去一个月不到。
思来想去,她只有一个可能猜测。
“难道你们……”
众人面上浮起复杂笑意。东野寒江不等她说完便抢白:
“是的!我们都……”知道了。
“要在我家吃元宵?”
余下的话被狐尾与水幕生生截断。
谢一眯眼打量着被拖走的东野寒江,被白灼凑上前挡住了视线,看着他打着哈哈附和的模样,挑着眉头盯了这群人一会。
将众人来回扫视几遍,就在他们掌心沁汗之际,忽地耸了耸肩。
“自己要吃啥自己带哈,再来俩人帮我抬锅烧水……”转身时又想起什么,扫视一圈站在院内的众人,补了一句:
“一枝花15两,概不赊账。”
院中众人低头望着脚下奄奄一息的花枝,不约而同地挪了挪步子。
“我来烧水!”
白灼抢先开口,朝慢半拍的东野暮云得意地轻哼一声,便屁颠屁颠跟上去了。
至于楚怀瑜,在谢一转身的那一瞬间,他就闪现到后厨了。
什么叫行动力?这就叫行动力。
而既不会闪现,也没抢到烧水的东野暮云眼皮都没抬,转身开始收起了账。
「两个只会出蛮力的家伙,根本不懂她!」
这么想着,自己也塞了15两进去。
他也踩到了,还是晨间刚开的——谢一甚至还没来得及看到是什么样。
这场元宵聚会怎么说,要让她评价的话,只能说:见证了汤圆的多样性。
“这是谁的海鲜汤圆??”赤狐不可置信的声音传来,龙神在一旁轻嗤。
“铜钱。”楚怀瑜冷冰冰抛出两个字,算命呛得直咳嗽。
“哇哈哈哈,我吃到苹果汤圆了。”小熊猫兴奋的喊声响起,长尾轻笑着无奈扶额。
“哐当——”
一道重物落地声响起,紧接着便是白灼的呼喊,“喂,谁放的金锭啊?给东野寒江吃噎过去了。”
谢一摸了摸鼻子,装作没听见。
好在,最终闹哄哄的宴席也算有惊无险地散了场。
临了,谢一跟狱卒蹲坐在屋檐上,回忆外面的世界发展到什么样了,门外忽的传来了敲门声。
没管狱卒的口哨声,她打开门,没想到是白灼。
瞧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刚转头想跟狱卒说失陪,结果一转头,发现人早就不见了。
只剩一句\"拜拜咯~\"飘在风里。
门开处,白灼立在阶前。那总是神采飞扬的少年郎,此刻眼尾却泛着红。
“咋了?”
不怪谢一这么问。
毕竟作为父母亲都是彼此初恋,又是门当户对的家族,大哥是皇帝心腹,二哥云游四海是着名游医,即便排行最末,他自己也是试炼夺魁的人物。
这般背景,三更半夜红着眼眶立在门前,他能有什么原生家庭的痛要倾诉?总不能是什么白月光出国文学吧。
甩开脑中杂念,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偏见待人。
就算是这样,说不定他也有些不为人知的伤痛呢?
这么想着,整了整表情,作出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
“我可以听你诉说原生家庭的痛,但听完我要做什么你也要知道。”
白灼闻言一怔,倏地笑开。抬手解下束发的赤绸,墨发在月下散作流泉。
他浑不在意,执起她的手腕,将赤绸徐徐缠绕而上,笑音轻软:\"姐姐,最值钱的都给你了,能多容我说几句么?\"
谢一瞥见绸面上随褶皱游走的火焰纹,眉梢一挑,按住他欲打结的手指。
“不收器物抵押哈。”
送走白灼后,她转身想去后厨施个清洁术,到了地方却只看见一片光秃秃的草皮。
???
她像个绝望老实的流浪汉一样,呆愣愣站在原地半天蹦出一句:
“我房呢?”
头顶忽的传来了轻咳声,她仰头,楚怀瑜正擦着她鼻尖翩然落下。
可此刻她满脑子都是消失的后厨,完全不在意刚刚的事,只魔怔似的念叨着“我房呢”。
楚怀瑜眨了眨眼,反手掏出了半块老虎递给了她。
谢一没接,狐疑盯着这东西,“这啥啊?”
“虎符。”
?
谢一默默后退,直到退无可退,才被迫停了下来。
她看都不看虎符一眼,挤出一个礼貌的微笑,“不要。”
“赔你的。”
闻言,谢一缓缓在头顶具现化出一个问号。
一个后厨给半枚虎符,这个事情听起来很荒唐,但如果是曾经聊了半天,最后把两个毫不相关东西结合在一起的楚怀瑜身上,那其实还是能说得通……
个鬼啊!
在她坚决推拒下,楚怀瑜最终还是收回了半枚虎符。
正当谢一擦汗感叹“这到底是哪个二货出的馊主意”时,某位窝在美人怀里的狱卒一睁眼,就对上了楚怀瑜冷若冰霜的眸子。
“不好用。”
狱卒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丝毫不慌的当场洗脑……不是,解释起来。
楚怀瑜接收洗脑的时候,她已经动身去前院收拾收拾残局了,毕竟那么多花呢。
可到了前院,满地花枝残骸早已经消失不见,反倒是和原先没什么差别,甚至于还多出了几株她没见过的品相。
她蹲下身,手撑膝盖盯着那朵陌生的小花,还不等她启动20自动搜索,身侧便传来男人低沉的嗓音:
“这是勿忘我。”
谢一没回头,拖长音调“噢——”了,小声嘟囔“原来是长这样。”
蓝色小花在风中轻颤。她突然凑近猛吸一口气,随即垮下肩膀,
“啧,没味。”
还以为她发现了什么的东野暮云:……
他闭了闭眼,终究没说什么,只是静静站在她身旁。
沉默在花间流淌。
良久,谢一冷不丁冒出一句:
“勿忘我精灵王穆回力量回归。”
“……什么?”
都说时间会抹平一切,东野暮云对此深有体会。
可那年元宵过后,他分明感觉到心里又空了一块。
说不上来具体少了什么。
望着新栽的柰树抽出嫩芽,他对着虚空又开始自言自语。
京城白家父母最近有点小烦恼。
他们虽不是那等讲究门当户对的古板人家,可眼见三个儿子年岁渐长,同龄人早已儿女绕膝,自家却连个影儿都没有。
总不能生了三个儿子还绝后吧!?
云淑倒也旁敲侧击过三人是否有喜欢的人,就算不是女子,也带回家瞧瞧。
不过被三人如出一辙的婉拒了,连理由都是清一色没有中意的人。
“开什么玩笑,我只是……哎呀阿爹阿娘别忧心啦,我还早着呢,你看看大哥二哥一天天不着家,我还经常回来呢。”
白灼半撒娇半引火的哄走了两人,转身凝视铜镜许久,将赤色绸带一圈圈缠上发间,缠绕的节奏与当年缠在那人臂上时一模一样。
京都红楼顶阁,楚怀瑜捏着那张鬼画符般的字条静立良久。纵使好友已详述其中含义,他眉间仍凝着化不开的困惑。
“不作第一个被带回来的女人……”
指尖摩挲着纸缘,他低声复述这没头没尾的句子。
“荒唐。”
话音未落,玄色衣袂已消散在穿堂风中。
至于那张字条?
狱卒感受着四周尚未散尽的防护术法残留,耸肩噤声。
☆
【任务结算中】
【特殊任务:75%】
【本次任务已完成,是否选择继续or休息】
【Ready?】
「G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