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年，除夕。
腊月三十的北京城飘着细雪，酉时刚过，乾清宫前的汉白玉台阶上已铺了一层薄薄的银白。
小太监们踩着桐油木屐，小心翼翼地捧着鎏金宫灯来回穿梭，在雪地上留下一串串浅浅的脚印。
灯影摇曳间，映得阶前积雪泛着淡淡的金红色。
“再往左些……对，就挂在那儿！”
黄锦裹着件崭新的玄色狐裘站在廊下指挥，帽沿的貂毛细密柔软，随着他仰头的动作轻轻颤动。
这位司礼监掌印太监今日特意换了新制的蟒袍，连腰间玉带的结扣都系得分外端正。
他呵出的白气在宫灯映照下泛着暖融融的光晕，与飘落的雪花交织在一起。
“黄锦。”
朱厚熜温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黄锦慌忙转身，却见年轻的皇帝只穿着件靛青色常服，连暖帽都没戴，乌黑的发丝上落着几片未化的雪花。
他正仰头望着刚挂好的那盏八宝琉璃宫灯，眉眼间带着少见的柔和。
“陛下！这大冷天的……”黄锦急得要去解自己的狐裘，手指都冻得有些发僵。
朱厚熜却摆摆手，唇角微扬：“朕不冷。”
他伸手接住一片雪花，看着它在掌心慢慢融化，“记得三年前朕刚入京时，也是这般雪夜。那会儿乾清宫的灯笼都没挂全，檐下的冰棱子结了老长。”
黄锦眼眶微热，想起那个冷清的冬夜。
新帝初立，宫人们都战战兢兢，连脚步声都放得极轻。
“那会儿先帝刚崩，宫里冷清得吓人……”他说着忽然噤声，生怕触了忌讳。
正在某处过除夕的朱厚照突然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喷嚏……
闻言，朱厚熜却不在意，目光望向宫门方向，嘴角的弧度更深了些：“如今有他们在，倒是热闹。”
说着转向黄锦，“传旨，宣镇北侯、逸云伯等人入宫。再让尚膳监备些桂花酿，李大哥最爱那个。”
黄锦笑着应下，正要吩咐，忽见朱厚熜从袖中取出个精巧的锦囊递来，“给你的压岁钱，入宫这些年……辛苦你了。”
锦囊入手沉甸甸的，黄锦鼻尖一酸，正要谢恩，却见年轻的皇帝已经转身去调整那盏有些歪斜的宫灯，背影在雪夜中显得格外温暖。
檐下新挂的灯笼轻轻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远处传来隐约的爆竹声，混着宫人们布置宴席的轻快脚步声。
黄锦小心地将锦囊收进怀中，忽然觉得这飘雪的除夕夜，竟比春日还要暖和几分。
……
暮色渐沉，细雪纷飞。
镇北侯府门前的青石板上积了一层薄雪，在暮色中泛着莹莹微光。
府门前两盏大红灯笼轻轻摇曳，将朱漆大门映得格外喜庆。
李初玄披着件墨色貂裘站在台阶上，呼出的白气在寒风中凝成细小的水珠。
他含笑看着府中仆役们往来穿梭，将各式年货装上那辆雕花楠木马车。
“侯爷，这坛绍兴老酒一定要带上。”管家刘永小心翼翼地抱着个青瓷酒坛从府内走出，坛身上还沾着地窖里的水汽，“听说他们湖北人都好这口，特意从窖里取出来的三十年陈酿。”
李初玄伸手接过酒坛，指尖触到冰凉的瓷面，却觉得心头温热。
“刘叔有心了。”他掀开红布封口轻嗅，醇厚的酒香顿时在寒风中弥漫开来，“把书房里那对羊脂白玉杯也带上吧，正好配这坛好酒。”
刘永闻言眼睛一亮：“那可是御赐的宝贝！侯爷当真舍得？”
“既是除夕佳节，自然要用最好的。”李初玄笑着将酒坛交给身旁的小厮，“小心些安置，别磕着了。”
正说话间，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李初玄抬头望去，只见街角转出一匹通体乌黑、四蹄踏雪的骏马，马背上坐着个精神矍铄的老者，正是逸云伯府的管家赵福。
“侯爷安好！”赵福利落地翻身下马，拱手行礼，“我家伯爷随后就到。”
话音刚落，一辆黑漆描金的马车缓缓驶来。
车帘掀起，露出赵谦那张棱角分明的脸。
他今日难得穿了身绛紫色锦袍，腰间玉带上系着个精巧的香囊，倒是比平日朝服显得随和许多。
“我说逸云伯，大过年的还板着脸？”站在李初玄身侧的亲卫统领秦风忍不住打趣道，“莫不是嫌我们侯府的酒不够香？”
赵谦冷哼一声，却掩不住眼底的笑意。
他利落地跳下马车，从怀中取出个檀木锦盒抛给李初玄，“南洋来的龙涎香，给陛下带的年礼。”
李初玄接过锦盒，掀开一看，只见里面整齐排列着三块琥珀色的香料，在暮色中泛着温润的光泽。
“好香！”他赞叹道，“听说今年南洋进贡的龙涎香都被炒到了天价，你倒是舍得。”
“比起你那些宝贝，这点香料算什么。”赵谦瞥了眼正在装车的酒坛和玉杯，嘴角微扬，“不过既然带了酒，可别忘了给我留一杯。”
“那是自然。”李初玄笑着将锦盒交给刘永，“把香料和酒都收好，路上小心照看。”
三人站在府门前说笑，细雪落在肩头，很快融化成晶莹的水珠。
街巷深处传来零星的爆竹声，空气中飘来阵阵腊梅的幽香。
秦风不知从哪摸出几个热乎乎的糖炒栗子，分给众人暖手。
“时候不早了，该进宫了。”李初玄看了看天色，“陛下怕是等急了。”
赵谦点点头，正要转身上车，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众人回头望去，只见一队锦衣卫缇骑疾驰而来，为首的正是身着飞鱼服的陆炳。
“两位大人久等了！”陆炳勒马停住，额上还带着细密的汗珠，“刚处理完北镇抚司的公务，耽搁了些时辰。”
李初玄笑着摇头：“无妨，正好赶上。”他指了指马车，“一起乘车入宫？”
陆炳翻身下马，“好。侯爷请，赵指挥使请。”
三人相视一笑，雪花簌簌落下，将街道装点得银装素裹。
远处宫墙上的灯笼连成一片，在暮色中如同一条蜿蜒的火龙。
……
乾清宫内，鎏金兽炉中龙涎香袅袅升起，在殿内织就一层薄纱般的暖雾。
朱厚熜斜倚在紫檀木雕龙宝座上，指尖随着殿中乐师的琵琶声轻轻叩击案几。
十二名舞姬踏着《霓裳羽衣曲》的节拍翩然起舞，水袖翻飞间带起阵阵香风。
“陛下。”李初玄举起那只羊脂白玉杯，杯中琥珀色的酒液在宫灯映照下泛着蜜糖般的光泽，“臣等敬陛下一杯。”
朱厚熜含笑端起面前的金樽，却发现杯中不是素日饮的梅花清露，而是泛着醇香的琥珀色液体。
他好奇地轻晃杯盏，酒液在烛光下流转如蜜，“这是......”
“绍兴花雕。”赵谦嘴角噙着笑，眼角细纹在烛光下格外温柔，“臣老家的习俗，除夕定要饮黄酒守岁。这坛是珍藏许久的酒，特意拿出来献给陛下。”
李初玄闻言一怔，悄悄瞥了眼赵谦——如果硬要说老家，他们二人应该算是福建汀州人士，哪来的饮黄酒风俗？
却见对方冲他眨了眨眼，顿时会意，这是故意逗皇帝开心呢。
朱厚熜浅啜一口，醇厚的酒香顿时在唇齿间化开，暖意顺着喉咙一直蔓延到心口。
“好酒！”
他眉眼舒展，忽然看向始终端坐如松的陆炳，“陆炳，你怎么不喝？”
陆炳挺直的脊背纹丝不动，“回陛下，臣还要当值......”
“朕准你今夜不当值。”朱厚熜亲自执起玉壶，为陆炳斟了满满一杯。
琥珀色的酒液撞击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又从食盒中夹起个晶莹剔透的饺子放在陆炳面前的小碟里，“尝尝这个，母妃亲手包的荠菜饺子。”
黄锦正在一旁布菜，闻言忍不住插话，“陆炳，太妃娘娘的手艺可是连御膳房总管都自叹弗如。我记得你最爱吃这个馅儿的，太妃特意多包了些让你带回去。”
陆炳望着碟中月牙般的饺子，热气氤氲中仿佛又看见儿时在王府厨房外探头探脑的光景。
他眼眶微红，声音有些发哽：“臣......已经许多年没吃过太妃亲手包的饺子了。”
朱厚熜淡笑道：“那就多吃点，别浪费了母妃的心意。”
酒过三巡，殿内暖意更浓。
朱厚熜挥手示意乐师舞姬退下，亲自给每人又斟了一杯，“都说说，今年最痛快的事。”
赵谦不假思索地拍案：“当然是剿灭白莲教！”
他兴奋地比划着，“陛下您是没瞧见，臣带人冲进他们南京总坛时，那些妖人吓得......”
“得了吧。”陆炳难得打断自己的上司，素来严肃的脸上带着几分酒后的红晕，“明明是侯爷先发现的密道。”
李初玄抿嘴轻笑，慢条斯理地剥着蜜橘，任由两人争论。
橘皮的清香混着酒香在殿内飘散，朱厚熜看着他们斗嘴，忽然放声大笑。
那笑声清朗明快，连侍立在侧的黄锦都忍不住用袖子掩着嘴偷笑。
笑声中，远处传来悠长的更鼓声。
黄锦推开雕花窗棂，寒气裹着细雪飘进来，却驱不散殿内的暖意。
“子时了。”朱厚熜起身，取过早已备好的玄狐大氅披上，“走，看烟花去。”
众人登上午门城楼时，整个北京城已是一片灯海。
千家万户的门前都悬着红灯笼，远远望去如星河倾泻人间。
朱厚熜站在垛口前，寒风掀起他大氅的毛领，露出里面绣着金龙的常服。
随着黄锦一声令下，无数烟花从皇城四角腾空而起。
金色的火树银花在夜空中绽放，照亮了每个人带笑的面庞。
一朵巨大的牡丹形烟花在头顶炸开，万千火星如雨般坠落，映得城楼上的积雪都染上了绚烂色彩。
“真美啊。”朱厚熜轻声感叹，呼出的白气很快消散在璀璨的夜空下。
陆炳站在他身侧，难得地放松了挺直的背脊：“陛下，臣有个新年愿望。”
“嗯？”朱厚熜转头，看见这个素来刚硬的发小眼中闪烁的微光。
陆炳望着远处连绵的灯火，“希望明年除夕，天下太平，百姓安乐......”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我们还能这样一起看烟花。”
朱厚熜的目光缓缓扫过身边四人——赵谦正笑着帮李初玄拂去肩头的落雪，黄锦在小心地整理被风吹乱的灯笼穗子，陆炳的侧脸在烟火明灭中显得格外柔和。
细雪落在他们肩头，又被绚烂的烟花映成璀璨的金色。
年轻的皇帝伸手接住一片雪花，看着它在掌心化作一滴水珠。
“会的。”他郑重承诺，声音轻却坚定，“一定会……”
此刻万千烟花绽放，照亮了嘉靖三年的最后一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