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文二十年九月初四。持续肆虐的台风终于显露出疲态,向着东北方向的日本海深处缓缓移去。铅灰色的云层被撕裂开几道缝隙,血色的残阳从中泼洒下来,将整个仙崎港染成一种悲壮而苍凉的橘红色。海面上依然波涛汹涌,但比起昨日那吞噬一切的狂怒,此刻的浪涛更像是巨兽离去后不甘的余威,虽仍令人心悸,却已有了让人和这天灾周旋的余地。
港口边,一行人影被夕阳拉得长长的。三条公赖身披一件深灰色的斗篷,白发在海风中微微飘动,他最后回望了一眼大宁寺的方向,那里埋葬着他一位朋友、西国很多人的一位主君,和一个时代的残影。他深吸一口带着海腥与湿润泥土气息的空气,转身,在兴津弥五郎的搀扶下,步伐坚定地踏上了跳板。
陶隆康则亲自抱着年仅五岁的大内义教(龟寿丸)。孩子想起了这个地方两日前那失去哥哥的剧变,小手紧紧攥着陶隆康的衣襟,将小脸埋在他冰冷的胄甲上,不敢去看那翻滚的大海。陶隆康的动作却异常轻柔,仿佛怀中是世间最珍贵的瓷器,他低声在孩子耳边说:“主公,我们就要上船了。不怕,臣会一直在您身边。” 他的几名心腹武士紧随其后,人人面色凝重,手按刀柄,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如同护崽的母狼。
当陶隆康将义教小心翼翼地安置在船舱内相对平稳的角落,由几名忠心的侍女看护后,他重新回到甲板,目光落在了兴津弥五郎身上。这位今川家的猛将左臂和左腿都缠着厚厚的、渗出血迹的布条,脸色因失血而有些苍白,但身姿依旧挺拔如松。
“兴津大人,您这伤……”陶隆康的眉头紧锁,声音里带着真挚的忧虑,“此番航行,波涛未平,您的身体……”
兴津弥五郎闻言,豪迈地挥了挥未受伤的右臂,打断了陶隆康的话。他走到船舷边,眯起那双锐利的眼睛,仔细审视着海况。墨绿色的海水依然在翻腾,白色的浪尖在夕阳下如同跳跃的金鳞,但船只的摇晃已变得规律,不再有倾覆之虞。
“陶大人放心!”兴津的声音洪亮,带着海风般的粗粝感,“这次,绝不会再有问题了!我兴津弥五郎在骏河湾到知多湾搏击风浪时,什么场面没见过?这点余波,还难不倒我和我这帮弟兄!”他拍了拍身旁一个正在检查缆绳的今川武士的肩膀,那武士也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充满了自信。
陶隆康看着他们,心中稍安。他知道,这些来自东海道的武士,水性极佳,操船技术远超他们这些山阳道的武士。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兴津弥五郎及其部下,郑重地行了一礼:“如此,兴津大人,还有诸位今川家的勇士,主公……不,大内家的未来,就拜托诸位了!”
“份内之事!”兴津弥五郎抱拳还礼,随即转身,用他那特有的、能压过风浪的嗓门吼道:“升起半帆!注意舵向!咱们趁着这潮水,出发!”
水手和武士们轰然应诺,紧张而有序地忙碌起来。缆绳被收起,跳板撤回,巨大的船桨探入水中。船身微微一震,开始缓缓离开布满创伤的岸。
船只劈开金色的波浪,向着东方,向着石见国的方向,坚定地驶去。陶隆康手扶船舷,久久凝望着逐渐远去、笼罩在暮色与悲伤中的长门国海岸线。而在他的身后,在船舱的阴影里,年幼的大内义教正睁着乌黑的眼睛,懵懂地注视着这一切。这艘在暮色中航行的孤舟,承载着大内氏最后一丝嫡流血脉,也承载着复仇与未来的微弱火种,正驶向未知的、但充满可能性的明天。海天相接处,最后一缕阳光即将被墨色的海平面吞没,而一弯苍白的新月,已悄然东升。
……
差不多同一时间,陶隆房的大军迫近了大宁寺。
出现在陶隆房面前的大宁寺并没有如他预想的那样,是个做了些防御准备的堡垒,反而像个正常的佛寺,没有被卷入到附近地区的战乱,有阵阵梵唱混杂风雨声传了出去,隐约还亮起了几盏灯……
陶隆房拉住马缰,停在了距离大宁寺门口约一百步外,并且抬手示意所有人停下。
陶隆房随手指了指临近的一个骑马武士,“你,过去看下!”
“嗨!”那名骑马武士得令后纵马前出,来到大宁寺,原本听得不太清楚的梵唱已经变成了清晰的超度用的佛经。
“是陶家的武士?”一个知客僧撑着伞,打开佛寺大门,看到了过来的武士,注意到武士背后指物上的陶家家纹,还隔着雨幕,隐约见到有大队人马。
“大内家,大内府大人已经已经逃离这里了?你们是否愿意向陶尾张守大人投降?”武士没有下马,直接高声问道。
知客僧行了个合十礼后慢悠悠回答道:“大内府大人并没有逃离,他就在寺里!不仅他,之前离开山口城的人,绝大部分都还在这里。至于投降,您还没有资格,请陶尾张守来谈!”
“你!”骑马武士觉得这个和尚最后那句简直离谱。
“现在鄙寺,还有暂居于此的山口城来的贵人,都没有做任何的武备,陶尾张守敢亲自来吗?”知客僧继续问道。
“哼!”骑马武士打马折返。
……
“你说什么?”
“太过目中无人了吧!”
“空城计吗?尾张守大人不要去!”
骑马武士向陶隆房汇报知客僧的回答后,陶隆房没有说话,但是他身边的其他将领议论纷纷,有的痛骂大宁寺目中无人,有的怀疑大内义隆在里面布置了杀阵,劝陶隆康不要去。
陶隆康略一思索,便打马向前,不得已,几个高级将领也跟随他向大宁寺走去。
知客僧明显认识陶隆房,在陶隆房靠近后,便恭恭敬敬行了个合十礼,寺院的大门洞开,“陶尾张守大人,请下马入寺。”
“你们!”
“大宁寺这群和尚太过分了,不如直接攻……”
几名跟随来的高级将领再度痛骂,甚至有建议攻打大宁寺的。
“闭嘴!”陶隆房回头骂了一声,制止住麾下,便下了马,向寺内走去,而这回,没有人跟随……
“请~”
陶隆房在迈步跨过大宁寺的门槛时迟疑了一瞬,但最终还是跨了过去……他自己也不清楚他的依仗是什么,是他和大内义隆互相之间的信任吗?
陶隆房一边走,一边回想起二十多年前。也是在一座寺庙里……他是大内家的嫡流,他是大内庶流右田家和陶家的后人;他看起来华贵又英明神武,他看起来貌美又聪慧机敏;他们一见倾心,他们促膝长谈,他们抵足而眠,他们……
【笔者:够了,再回想下去番茄的读者都以为本书要投某江了……】
待陶隆房回神,却听得曹洞宗僧人诵念的,可渡亡者超生的偈颂:“愿はくはこの功徳を以て、普く一切に及ぼし、我等と衆生と、皆共に仏道を成ぜんことを……”
又听得舎利礼文:“稽首 无漏无为 调御士 金刚三昧 所出生 萨婆悉达 无上覚 证悟 舎利 最胜尊...”
“谁死了?”陶隆房清楚这是曹洞宗超度有一定地位的人才会念诵的经文,因此看向身侧的知客僧,厉声质问道。
“施主想的是谁,便是谁。”
“你!”哗啦一声,扎甲之间摩擦的声音骤起,陶隆房一把抓住知客僧领口,“告诉我,究竟是谁死了?!?”
“您自去佛堂看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