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王萧瑾,已是古稀之年。
作为楚靖帝最年长的皇叔,他本是南楚朝廷最尊贵的亲王之一。二十一年前的“郢都之乱”,西凉骑兵血洗皇城,也彻底斩断了中央与蜀地的羁绊。他凭借蜀地天险,紧闭门户,从此割据一方,自称蜀王,不再奉南楚正朔。
如今,天下分崩离析,西凉铁骑虎视眈眈。他比谁都清楚,蜀地的太平,不过是仗着群山阻隔得来的片刻喘息。西凉如今兵锋正盛,一统天下之势渐成,蜀地那点险要,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又能支撑几时?
因此,他来了。
以垂老之身,离开经营多年的蜀地,亲自来到了这西凉的王庭。他此行别无他求,只为求见一个人——西凉如今垂帘听政、权倾朝野的太后,曾经的南楚凤阳长公主。
他怎么会不认得凤阳呢?
那是他曾经最喜欢的小侄女,是楚宫里最明媚娇憨的明珠。他还记得她幼时,总爱缠着他这位皇叔,听他讲蜀地的奇闻异事,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盛满了星光。他曾亲手抱她坐在膝上,喂她吃过江南进贡的蜜饯。
可如今……
站在西凉宫殿巍峨的宫门外,萧瑾整理了一下略显宽大的亲王袍服,试图维持最后一丝皇族体面。他手中紧握着一枚早已褪色的旧玉珏——那是凤阳公主及笄之年,他派人送去的贺礼之一。
宫门深似海,里面那位执掌生杀大权的太后,还是记忆里那个会甜甜唤他“皇叔”的小公主吗?
二十多年的时光,山河破碎,物是人非。他这位曾经权势煊赫的皇叔,如今却要仰仗侄女的“旧情”,来为蜀地百万生灵,谋求一份苟延残喘的安稳。
他深吸一口气,苍老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追忆,有羞愧,但更多的,是面对现实的无力和决然。他抬步,迈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走向那不可知的未来。
他知道,他赌上的,不仅是自己的颜面,更是整个蜀地的命运。
凤栖宫,暖阁内熏香袅袅,却驱不散那份沉滞于空气中的寒意。蜀王萧瑾颤巍巍地坐在锦墩上,昔日皇叔的威仪,在眼前这位身着玄黑凤纹朝服、气度逼人的西凉太后面前,已荡然无存。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咙干涩,准备好的说辞在舌尖滚了又滚,最终化作一声带着愧怍的叹息:“凤阳……不,太后娘娘。多年不见,您……凤仪万千,更胜往昔。”
太后目光平静地落在蜀王布满皱纹的脸上,眼神深邃如古井,无波无澜,却让蜀王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她并未接他的寒暄,只是轻轻摩挲着指尖一枚冰冷的玉戒,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在蜀王的心上:
“皇叔,何必言不由衷。你我之间,隔着二十一年的光阴,更隔着郢都城破那日的血海深仇。”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当年郢都被围,父皇给你的血书,字字泣血,恳求皇叔念在宗室之情,发兵驰援。皇叔,你可曾动过一兵一卒?”
蜀王老脸一红,羞愧地垂下头,声音带着哽咽:
“老夫……老夫愧对先帝!可当时蜀地兵力薄弱,西凉铁骑纵横无敌,我……我若出兵,无异以卵击石,蜀地生灵涂炭啊!老夫是为了保全一方百姓……”
“为了保全?”太后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却满是苍凉和嘲讽,“皇叔,你只知西凉铁骑可怕,只道自己是无奈自保。可你……是真的不知道当年郢都城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
蜀王猛地抬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茫然与惊疑。
太后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西凉特有的辽阔天空,背影挺直却孤寂。
她开始讲述,声音平稳,却像在剥开一道从未愈合的伤疤,血淋淋地展现在故人面前。
“汉王刘汉,父皇的异姓兄弟,他早就叛国了,他勾结西凉,甚至引来了北夷人,合围郢都。父皇……父皇当年是糊涂,受奸人挑拨,致使镇北军远走辽东。”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裴谦……”提到这个名字,她的语调有瞬间的凝滞,“他以一介文弱之身,组织残兵与百姓,拼死抵抗,只要守住,只要等到镇北军驰援,我们就能赢!”
她倏地转过身,目光如炬,直射蜀王:“可哀家那些血脉相连的兄妹,你知道他们做了什么?大敌当前、兵临城下时,他们忙着弑父夺权,他们忙着将哀家骗出城,交给了西凉人作为投敌的‘诚意’!”
她指着自己,眼中是刻骨的恨意。
“李运成抓住了本宫尚在襁褓中的孩儿,用幼子的性命,逼迫裴谦……开城投降!”
太后的胸口微微起伏,那段记忆依旧能撕裂她的心肺。
“当哀家从昏迷中醒来,人已在西凉敌营。而郢都……已经血流成河,在大火中化为灰烬。”
“裴谦,那个被誉为南楚脊梁的男人,无辜背负了叛国投敌的骂名,据说……他自刎于城门之下,尸骨无存。据说,哀家那还未足月的孩儿被一箭刺穿……钉在了城墙上。”
她一步步走回蜀王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瞬间惨白的脸,一字一句地问:
“皇叔,你现在可明白了?你要本宫顾念的血脉亲情,是怎样的亲情?”
“如何顾念?是顾念亲人如何将哀家像货物一样送出?还是顾念亲人如何用哀家孩儿的性命要挟忠臣,断送江山?亦或是……要哀家顾念你当年坐视这一切发生的……无奈?”
蜀王萧瑾如遭雷击,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一直以为郢都之败是兵力不济,是君王昏聩,却从未想过,内里竟是如此不堪的背叛与龌龊!他当年的“自保”,在此刻听来,是何等的讽刺与苍白。
暖阁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老人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他所有的盘算,所有的希冀,在这血淋淋的真相面前,被击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