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冰天雪地,可今晚公主的暖阁里,芍药开得正盛,晋阳公主斜倚在锦榻上,指尖捻着一枚蜜饯,红唇微启,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口。
成暨跪坐在琴案前,十指抚过琴弦,奏的是一曲《春江花月夜》。这本该是风流写意的调子,可他的指法太过恭谨,连泛音都收敛得小心翼翼。
“暨哥哥,今日怎么这般乖顺?”晋阳公主轻笑,脚尖似有若无地蹭过他的衣摆,“本宫记得,暨哥哥从前最厌恶这等靡靡之音。”
成暨指尖一顿,随即垂眸,唇边浮起一抹温顺的笑:“公主说笑了。从前是臣年少轻狂,不懂音律之美。”
他说话时,喉结微微滚动,将喉间那股翻涌的恶心硬生生压了下去。曾几何时,他成暨也是烈马轻裘、笑骂由心的少年郎。如今却要跪在这里,为仇人的女儿抚琴献媚。
晋阳公主忽然伸手,染着蔻丹的指甲划过他的下巴:“暨哥哥这张脸,倒是比从前更讨人喜欢了。”
成暨睫毛轻颤,掩去眼底的冷意,声音却温柔似水:“能得公主青眼,是臣的福分。”
他说着,指尖在琴弦上一滑,故意奏错一个音。“哎呀,臣手拙。”他故作惶恐,“扰了公主雅兴。”
晋阳公主却大笑,仿佛很享受他的示弱:“无妨,本宫本来也不爱听曲,就是喜欢看暨哥哥弹琴的样子。”
她抬手将半盏残茶泼在琴面上,茶水顺着桐木琴身流淌,浸湿了成暨的衣衫。
“暨哥哥,衣衫湿了,还弹吗?”晋阳公主娇嗔道。
成暨低头,看着茶水在琴面上积成小小的水洼,倒映出自己扭曲的脸。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他闭了闭眼,手指再次抚上琴弦。这一次,他奏的是《广陵散》,琴音肃杀,藏锋于弦。
晋阳公主眯起眼:“这曲子倒是新鲜。”成暨微笑,指下力道渐重:“公主喜欢就好。”
琴声渐急,如金戈铁马踏破冰河。晋阳公主起初还慵懒地听着,慢慢的,身体好像柔若无骨,要倒在成暨身上了。
“暨哥哥,你不开心了吗?”晋阳公主就算在迟钝,也能听出琴音里的怒火。
琴声戛然而止。一根琴弦崩断,在成暨指尖划出一道血痕。
“公主恕罪。”他立刻伏地请罪,语气惶恐,嘴角却勾起一抹几不可见的讥诮。
晋阳公主盯着他看了许久,目光灼灼,却忽然又笑了:“暨哥哥,在本宫面前你不必这样小心翼翼……”
晋阳公主伸手,用帕子按住他流血的手指,声音轻柔:“暨哥哥,本宫对你的心思……你可明白?”
成暨抬眸,眼神驯顺如羔羊:“臣……明白。”
离开公主的寝宫时,成暨的指尖仍在渗血。
他低头看着那抹猩红,忽然想起多年前的夜——那年,他们一起去南疆求药,周若芙一边小心翼翼地为他涂药,一边气呼呼地说:“成暨!你再这样莽撞,迟早把命搭进去!”
那时他是怎么回应的?他大笑着揉了揉她的发顶:“怕什么?小爷我命硬得很!”
可现在呢?他的命,成了晋阳公主掌心的一根琴弦,轻轻一拨,就能让他痛不欲生。
远处传来宫女们的笑声,他猛地攥紧拳头,任由血迹染红掌心。“周若芙!穆北驰!你们欠我的,我要你们百倍偿还!”
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数月前,召狱。
成暨被铁链吊在刑架上,十指关节已被铁钉刺穿,鲜血顺着指尖滴落。他垂着头,长发散乱,遮住了那双曾经风流含笑的眼。
\"世子爷,骨头还挺硬。\"大太监汪久捏着细长的银针,在他溃烂的伤口上轻轻一挑,\"皇上说了,念着和你父母一起长大的恩情,只要您肯低头,立刻就能出去。\"
成暨闷哼一声,喉咙里挤出低哑的笑:\"……怎么低头?向那个昏君摇尾乞怜吗?\"
汪久眯眼,猛地将银针刺入他肩胛!成暨浑身痉挛,却死死咬住牙,没让惨叫溢出来。
又过了七日。
地牢里没有光,只有血的气味。成暨被铁链悬在半空,腕骨早已磨烂,露出森白的骨茬。盐水一遍遍泼在伤口上,他连惨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喘息。
汪久又出现了。\"世子爷,你可真是硬骨头,可是你甘心就这样糊里糊涂的死了吗?。\"
太监尖细的嗓音像毒蛇吐信,\"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就成了臭肉一滩\"。
成暨眼前发黑,耳畔嗡嗡作响,却仍死死咬着牙。
汪久忽然凑近,腐臭的呼吸喷在他脸上:\"哎呦呦,真是个傻子!\"成暨睫毛颤了颤,血水顺着眼角滑下。
\"您还不知道吧?\"汪久阴笑,\"承南王府的覆灭,您那位青梅竹马的护国郡主,可是出了力的……\"
成暨猛地抬头!\"胡说……\"他嘶声道,破碎的嗓音像砂纸摩擦,\"跟芙儿有什么关系!\"
\"您父亲把持盐铁和槽运,蒋氏可是你们成家的死对头。难道你不知道,周若芙才是蒋氏商行真正的家主?”
汪久将一枚染血的铜牌拍在他胸口,\"您猜,这些年往北境偷运军械粮草的商队,是谁在暗中调度?一个普通的官家小姐怎会救济流民搏那些名声,您的那位心上人啊,能耐通天,野心也大着呢。\"
成暨颤抖着身体,汪久俯身,又在他耳边轻语,\"据我所知,护国郡主和镇北将军府的穆小公子可是一对璧人,她们两方势力已经合谋多年,您当真不知?
“哎呀,世子爷,您和穆小公子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京城双娇吗?怎的,你对穆公子和护国郡主一点都不了解啊,哎呀,也难怪,会落得今天这个下场!\"
成暨浑身发抖,铁链哗啦作响。他想起她的能力卓然,杀伐果断。他也知道她的心上人是穆北驰,可是他们真的已经合谋多年?
\"啊——!!\"
成暨突然暴起,铁链深深勒进骨肉!他像濒死的野兽般嘶吼,却不知是恨更多,还是痛更多。
汪久满意地看着他崩溃,将一碗药强行灌进他嘴里:\"想活明白?那就乖乖当晋阳公主的狗。\"
药汁混着血从嘴角溢出,成暨的眼神渐渐涣散。
恍惚间,他看见七岁的周若芙站在梨花树下,笑着朝他伸手:\"成暨哥哥,接住我呀!\"
那时他张开双臂,接住了从天而降的小女娃娃,也接住了一生的劫。
“哈哈哈,多可笑,他以为自己是她的青梅竹马,原来不过是她棋局里最蠢的棋子。”
\"救我。\"他闭上眼,咽下满口血腥,\"让我……活。\"
汪久大笑,用帕子擦净他脸上的血污:\"这才乖。\"
当夜,成暨被抬进公主的寝殿。晋阳公主亲自为他上药,指尖抚过他心口狰狞的伤疤。
\"疼吗?\"她问。
成暨微笑,眼底却一片死寂:\"比起心死,这不算什么。\"
窗外暴雨倾盆,他听着雨声,想起少时,与穆北驰一起玩闹的日子。
他猛地攥紧锦被,任由新包扎的伤口崩裂出血。
“我的兄弟,我此生唯一的挚爱,你们都不在乎我的爱,那就好好尝尝我的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