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火在平原上延烧。
黑暗中四处横飞流弹,戈瓦里河两岸的土地布满了战争的喧嚣。
轻装的联盟军骠骑兵护送着我们。
我乘着一头阿巴拉契亚龙索里安,高速的行进带来风的触感。
乌因库尔的夜风正在飘向血战发生的地方。
吉迦思离我的位置不远,暗淡的光线隐没了她的面容,长发跳动在她的肩头。
我能理解她对维奥兰特的仇恨来自何处。
但我却不知道为何她们会如此彻底的决裂,以至于过去两颗能够互相慰藉的心灵之间,只留下了纯粹的恶意。
“你是谁?”思量过后,这个问题还是问出了口,“你为什么加入王朝,又为什么‘背叛’了维奥兰特?”
“这个问题多么直白,”我仿佛看到吉迦思嘴角一抹复杂的笑容,“该让我从何处说起呢?”
“我以为你不会愿意告诉我。”
“我会告诉您一些您应该知道的。”吉迦思轻声回答,“这就是作为盟友的信任。”
“你似乎也说过我们不会再次相见。”
“或许如此。但您是一个难以预料的人,我无法断言以后我们的命运是否还能够交织。”
“如果我们到时都还活着的话。”我低声自语道。
我们冲锋在黑暗之中,正在远离血腥的河岸战场,黑夜中的火光在喧嚣中燃烧。
吉迦思骑乘着索里安靠近我,“阁下,请伸出您的手。”
我向她伸出左手,她的五指动作轻微地将我的手包裹其中,姿态优雅地将它引向自己的额头,我的手掌触碰到她光洁的前额,灭绝进入了工作状态。
......
(吉迦思的声音)
我作为复兴者的故事开始于1920年代。
远在晚白垩世的那个夏天,我的尸体在干涸的河床上僵硬腐败。
我的魂灵独自在九千余万年的历史长河中飘荡,历经漫长的迷蒙与黑暗。
当我苏醒之际,首先迎接我的仍然是黑暗,只不过这一次让我感到亲切。
一眼望不到头的,深沉的黑暗。
令人窒息的异味弥漫在空气之中,在我遥远的记忆中能够与之联系的,似乎是硫磺。
生物的本能告诉我,这里是危险的,死神潜藏在黑暗之中。
但另一种声音似乎告诉我,我可以不用理会这种威胁。
虽然仍然拥有求生的本能,但我已不再需要为生命而考虑。
如今我所面临的是另外一个问题。
我听到细若游丝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那并不代表比我更为强大的掠食者。
饱尝鲜血的生活经历已经让我的听觉富有经验,仅仅一听我便得知那来自于一个奄奄一息的生物。
我循着声音前进。
我并未感觉到我的双脚触及坚实的地面,我似乎是在空中飘荡,接近那个未知的生物。
“谁?”艰涩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在我感觉来,我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请......请等一等,我,我马上就来帮你......咳咳......咳......”未知生物断断续续的话音传入我的耳中,我第一时间并没有对能够理解她的语言感到惊讶。
由于不知道应该回答些什么,我在沉默之中继续前进。
“咳咳......工友,你还好吗?有多少人还活着,有没有人受重伤?咳咳......”
“只有我一个,我还好。”我感到有某种必要回答她,于是便这么做了。
“啊,你没事,太好了......”她似乎由衷地对此感到欣慰,“工友,能不能请你过来帮帮我,这块石头把我的脚压住了,我想要把它......搬开!”
从声音听来,她搬开石头的努力显然失败了。
在绝对的黑暗之中,我摸索到了她的身边。
现在我对她的处境帮不上忙。
数千万年前的力量早已消失殆尽,现在我不能为她做什么。
“我帮不了你的忙。”我只能如实回答。
“怎么了?”她的声音带着绝望似的苍白了,不过又很快带上急切,“是不是手使不上劲?肯定是受伤了吧?这里没有灯......该死,都怪我太笨了,那时候怎么会把灯摔坏。”
我嗅到近在眼前的鲜血气息,血液正在汩汩溢出伤口。
我从未品尝过这种血液,那来自于一个陌生的地方,一个陌生的时代。
“我没关系,不用担心。”我不太习惯这种压抑紧迫的氛围,尝试让她安静下来。
“真的吗?”她怀疑着。
“我保证。”我回答。
静默持续了片刻。
然后我听到了某种陌生的声音,过了一段时间我才意识到那是那个生物在呜咽。
“好黑,好可怕......怎么办,我会不会死?”
事实是肯定的,但我感觉到直接揭破这个事实不太合时宜。
“你是谁?”
沉默了片刻之后,她似乎勉强压下了恐惧。
“我是菲比奥娜医生,你记得我吗?”
事实是不记得,但我也觉得隐瞒事实更好。
“你为什么到这里来?”
“我听说矿坑塌了,有很多人受伤,所以就......咳咳,”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她的话,“我真傻,什么事也做不好,全都是我的错。”
“那不是你的错。”心安理得地身处谎言之中似乎是我天生的能力。
“咳咳,谢谢你,工友。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
名字是什么?
我过去曾经有过名字吗?
但我脑海中却有对这个问题的答案,而且连带着一些其他的东西也一同出现。
“我叫吉迦思·米拉西斯。我来这里接管你的身体。”
在将这句话说出口之后,我才意识到我说出的话有何含义。
“接管......我的身体?”
“嗯。菲比奥娜医生,你的生命快要结束了。在那之后,你的身躯将会属于我。”
这句话出口之后,回答我的是漫长的沉默。
在黑暗之中等待显得异常漫长,每一秒都会被自我的感觉所拖长。
可以呼吸的空气在减少,从黑暗的另一头来到这里的过程中,我已经感觉到崩塌的岩石封锁了这整个空间,依靠人类的力量绝无可能逃出。
“吉迦思,你还在吗?”菲比奥娜微弱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
“在。”
“好怪,真的好奇怪,为什么你会说那么奇怪的话。”菲比奥娜轻声哭泣着,“为什么上帝这么残忍?”
我不知道上帝是什么,因此我对此保持缄默。
“吉迦思,”菲比奥娜用哽咽的声音呼唤我的名字,“你还记不记得老卡里奥叔叔?就是那个胡子乱糟糟的,总是被煤灰弄的一脸黑的老矿工,老是那么亲切地笑。那天爆炸发生的时候,大家把他抬到上面来,没有一个人认得出是他,他身上烧焦的衣服都和碎肉混在一起。我赶过去想要治疗,他的喉咙里发出不像人的声音,我听了很久也没有听懂,他的眼泪里都带血。他咽气之后我才想出来,他是想问我他还能活多久,死的时候他好像在笑,好像在对我说他的苦难已经结束了。”
我仍旧沉默地聆听。
“老卡里奥叔叔,何塞,弗莱明,切尔诺......大家对我都很好,都那么亲切,但是最后大家,大家全都......”痛哭截断了她的话音,“大家全都没有挺过来。所有人都相信我,相信我这个富家来的大小姐,相信我能救他们,但是,但是我什么都没有做到,为什么大家都要相信我,我......”
“下面好黑,好可怕,大家每天都在地狱一样的地方工作,每天都可能会死,我从来都,都不知道......是我太没用了,是我的错......现在我也快要死了,但是我什么也做不了......我谁也没有救回去,为什么,为什么上帝那么残忍?”
仁慈,善良,在我的前生中是无法理解的词汇。
我的头脑也无法理解为什么世界上确实有生物出于这样的目的,就会欣慰、满足、痛苦、忏悔。
死亡临近时菲比奥娜的情感是真挚的,至少我无法感受出其中有任何一丝虚伪。
伤痛、窒息、绝望和恐惧中的死亡漫长而残酷,不过我无能为力。
我无法结束她的痛苦。
“这个世界上有人生活在地狱,也有人生活在天堂,生活在天堂的人不想让地狱里的人过好,明明他们才是不配拥有美好生活的人。”菲比奥娜艰难地喘息着,“每一张钞票上的数字都是用血染上的,一个突发奇想的医生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咳咳......”
“你做的事终究是有意义的。”
“意义?意义是救活一些人,让他们的苦难延长到下一次事故发生吗?”菲比奥娜嘶哑着嗓音说道,虚弱地笑起来。
“你终究是在拯救。驱逐死亡是有意义的。”
“人们死于伤痛时,嘴角还挂着解脱的笑,救死扶伤还有意义吗?”
“我相信有意义。”
“曾经我也这么相信啊!可最后我换回了什么?很快我就将和我的梦想埋葬在一起了,连神父的祷告都无法来到我的眼前,就像过去已经死在事故中的那些人一样。谁能告诉我,这究竟有什么意义?除了曾经是虚幻的空梦一场,它还是什么?我学习的知识,我挽救伤病的志向,我向我的梦想攀爬的每一步,最后都幻灭在这里了。”菲比奥娜凄惨的笑声孤寂地回荡在黑暗之中。
我不再有所言语。
“咳咳,”菲比奥娜的笑声停止了,她平静和缓的声音象征着死亡的临近,“吉迦思,我知道了。我马上就要死了,很快我的身体就是你的了。能请你帮帮我的忙吗?我曾想用我的知识改变这个地狱,但我失败了。如果吉迦思在菲比奥娜的尸体上诞生了,你能继承我的愿望吗?”
“我会试一试的。”
“啊,谢谢你,我的朋友。”
“不用谢。”
“我生活的世界没有阳光,我不被......那个所谓的家族理解,我的尝试最终也粉碎得那么可笑,我也不知道我究竟能否上天堂......咳咳......吉迦思,请你代替我.......”
最后一丝微弱的声音也消失在黑暗中。
一个叫菲比奥娜的医生死在崩塌的矿坑里了。
这便是我见证的第一件无关紧要的历史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