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渚兮知道他不应该这样轻信一个陌生人,但当那两个轻飘飘的字打着旋儿落下来时他还是忍不住颤抖。
此刻想家的情绪甚至压过了去求援的理智。
“你再不吃东西就要死了。”
暝手腕一翻将一袋肉脯递到他面前。
方渚兮没有接,不仅仅是因为他不信任面前的人,更是因为他现在看见肉类就会想起叠在一起的尸体,迟来的恶心冲击着他的胃,他估计现在咽不下任何东西。
“我想回家。”
他强忍着情绪开口,原本以为至少能在陌生人面前保留一点体面,但话一出口就是不成调的哭腔。
“对不起,我······”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一直往外冒的情绪。
可越是努力越是收效甚微,堤坝的裂痕无声扩大,直到洪水来袭时被轻而易举地推倒崩塌。
“我······”
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却仍旧想要将自己的意愿表达出来,好似这样他心里的崩溃就能从这个小小口子里溢出来,不至于将整颗心都压得喘不过气。
暝上前将装着肉脯的袋子系在他腰间,
“想好了吗?那边的情况不好。”
方渚兮用力地点点头。
“武器带着吗?”
“嗯。”
暝没有再嘱咐什么,只是抬手拍拍他的头。
方渚兮只觉眼前一花,待到缓过神时已经重新回到了他熟悉而又陌生的土地上。
和刚刚死一般的静谧整洁不一样,这里可以说是尸横遍野。
城破了。
那些会亲切拉着他的手唤他小公子的叔叔婶婶,会晃悠着戒尺吓唬他再不好好听课就向阿兄告状的夫子,会在巡逻后偷偷教他喝酒的守卫,每一个在记忆里鲜活生气的人此刻都聊无声息地躺在血泊里。
在做决定之前他已经将可能出现的场景在脑中模拟了几遍,魔族入侵有人死亡是再正常不过了,就像他一路上遇到的一样。
处在边境的人有一半都是手无寸铁之力的凡人,连低阶修士都难以在魔族的进攻下逃脱,更何况是他们。
许是在恐慌里被一刀毙命,又或者是为了满足魔族嗜血的心理而被扭断四肢割下头颅。
方渚兮想了很多很多种死法,他以为自己对这样的场面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可当那些痛苦的尸体换上自己熟悉人的面庞时他才明白,无数次的设想比不上一次亲眼所见。
他接受不了。
当方渚兮意识到这个事实时他已经在浑浑噩噩间不知走了多远。
他想去找阿兄,想去找阿爹阿娘,可是他不敢,他怕一推开门就是亲人死不瞑目的尸体。
他不敢去认真凝视那些倒在地上的人,每一张熟悉的面孔似乎都在无声询问:
你为什么回来晚了?
是啊,为什么回来晚了?明明他一刻不停地跑,明明他已经到了隔壁城池,为什么啊?
不远处传来些细微的动静,彰显着这里还有活物。
是幸存者,还是未走的魔族?
方渚兮停在原地。
要不要过去?
如果是魔族以他现在的实力根本没有办法对付,去也不过是送死。
可是他活下来又能如何呢?
他算不上天赋异禀,能否为全城百姓报仇还未可知,活下来也不过是碌碌无为苟延残喘罢了。
如果去求援的是阿兄就好了。
他不禁想起那个永远可靠的兄长,指尖也落到腰间的玄剑上。
如果能和一个魔族同归于尽就算是够本了,若是······若是被杀也算是和大家死在一处,去奈何桥的时候也能和家人一起,总好过自己一人留在世上。
他抿抿唇,抬脚往动静来源赶去。
传送阵处。
几个魔族正摆弄着尸体。
“这个城主居然是懂阵法的,传送阵破坏得彻底连构造血池的条件都达不到,害得我们还只能步行过去,麻烦死了。”
其中一人说着不耐烦地踢了踢脚下的头颅。
“好了好了,你不都把他们一家子的尸体剁成肉泥了吗,再大的气也该消了。咱们还是先干活吧,要是血池阵法能成上面的肯定有赏。”
“也就你指望着上面的人能给好处,机灵点的都去搜刮城中的好东西去了,也就我们俩讲义气陪着你。”
“这边陲小镇的能有什么好东西,他们几个不过是找地方躲懒。”
“想当初我选择修魔是为了报复那群眼睛长在头上的修士,现在倒好,仇都没报居然在这里摆弄死人,真晦气。”
······
方渚兮顺着墙壁一路摸过来看见的就是三人说说笑笑的一幕,而在他们脚下的,是他被肢解了的亲人。
他隔着漫天的血气和兄长无神的双眼对望,只觉得悲从中来满心酸楚。
后来发生了什么他记不太清了,当一个魔族脱离组织出来小解时他从背后偷袭了他。
温热的血迹溅到他脸上,这是方渚兮第一次杀人,原来魔族和人类并没有什么不同。
血液顺着他的面庞流到唇角,他伸出舌尖舔了舔。
有点苦。
他这样想着,然后一剑又一剑地将已经失去生机的尸体剁成碎片。
另外两个魔族很快发现了不对劲,他们包围了方渚兮。
杀死那个魔族耗尽了他全部的心力,此刻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挥剑了。
在濒临死亡的那一刻他脑海里闪过许多,玉泊城的居民、附近城池的景色、还有只在阿爹阿娘口中听说过的夕雪宗。
脑中有些乱,他一时也分不清自己的情绪如何,害怕、遗憾还是解脱?
过了许久,死亡的镰刀仍旧没有挥下,冷风让这位呆呆站着的小孩回了神。
黑色的衣裙在一片血色里并不突出,但前辈那张冰冷无情的脸却如寒冰一般冻回了他的注意力。
“你应该先吃点东西睡一觉再做决定。”
暝的眼神毫无感情,但方渚兮能从里面读到她的意思,没有嘲讽只是在很认真地提出建议。
“我只能帮你定住他们,剩下的要你自己来做。”
方渚兮的视线落回到面前的两个魔族身上。
“足够了。”
他轻声念着,想要举起剑砍掉他们的头颅,一抬手却差点连剑都拿不稳。
他需要休息,但不是现在。
方渚兮解下腰间的袋子,将肉脯塞进嘴里,随后撕下袖子将剑柄和手掌捆在一起。
玄剑落下的瞬间,头颅和惊雷一同落地。
暝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向天空。
“前辈?”
方渚兮感知到不对,这雷落得也太巧了。
“无妨,这天罚劈不下来。”
天罚?
他心里觉得可笑,魔族屠戮人族时天道没有降下天罚,怎么偏偏在他报仇时给出警告。
时隔多年后方渚兮才明白,这时的天罚警告的不是自己,而是旁边这位擅自出手的神明。
“你今后打算如何?”
暝看着面前被暗红浸透的孩子,在烈日下干涸的血迹不消片刻便被新的血液浇透。
仇人和他的血混在一起,不分彼此,就像方渚兮在某刻也会恍惚,他现在的所作所为是不是也和魔族一样。
但那又如何,他恨这些侵略者。
所以他诚实地回答了暝的问题。
“我想杀了他们。”
“你已经杀了他们。”
“不够。”
方渚兮转身回到传送阵处,跪下来将兄长的头颅和一地不知是谁的烂肉碎骨轻轻拢进怀里。
“不够。”
他轻声呢喃着。
暝走上前,黑色的衣摆浸在一地的血色里竟然看不出一点异样。
两人一跪一站,一个一身血污狼狈不堪,一个黑衣黑裙面容冷漠。
良久,还是方渚兮先开的口。
“多谢前辈相助,不知前辈需要我为您做些什么?”
他知道世上事需有借有还,前辈帮了他他应当还以东西,只是不知现在的他还有什么是这位前辈看得上的。
方渚兮低头贴了贴兄长已经失了温度的脸颊,从前他个子矮需要阿兄抱起来才能贴到,如今也轮到他抱阿兄了。
“可有去处?”
他摇摇头。
“九卿前辈传信,说你我结下因果,如果你没有地方去不妨同我一起回去。”
方渚兮没有拒绝。
他不知这位前辈背后的势力是什么,可能是单纯救死扶伤的宗门,也可能是以炼制药人拐卖人口的邪教。
其实是什么都无所谓,她帮了他所以他也不会让其为难。
“前辈可否给我点时间为百姓们收殓尸骨?”
暝点点头,正好隔壁城池的怨气还未完全消弭,我得去盯着,这边就由你来为他们超度吧。
她递给方渚兮一个小袋子,
“我观你身上有埙,可会吹奏?”
方渚兮一愣,后知后觉摸上那所谓的城主信物。
打开布,深色的埙代替了所谓的城主信物。
这是阿娘的法器。
它旁边放着一纸信,不是遗书,是一封战况。
(魔族是从修真界内部出现的,青觚城已破,血池已成,请立即毁掉传送阵。)
青觚城是西北方的咽喉,四通八达,阿爹阿娘如果要去修真界中心必定会通过那里的传送阵。
连这样重要的地方都被魔族攻陷了吗?还有那句魔族是从修真界内部出现是什么意思?修真界有魔族奸细?
他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放心,人族的气运未绝。”
暝蹲下身拉开袋子的系带,
“里面有张谱子,是安魂曲。不会也没关系,慢慢来,等我处理完那边就过来帮你。袋子里有食物和护身符箓,记得睡觉,别把自己养死了。”
方渚兮抬头对上她没有表情的脸,思索再三还是没忍住将自己的疑惑问出口。
“前辈为什么要帮我?”
暝微微歪头。
方渚兮在脱离危机后第一次认真地观察这位前辈,其实比起用冷漠来形容,她更像是一种接近空白的纯粹。
“我师父就是这样做的。”
即便那段记忆已经离她很远,她仍旧会下意识去模仿那人的行为。
暝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她的前半生本就是由那人构成的。